第一百零八章
  阗柏广看着袖手站在门口的阗信,看着窗外跟着于守义往府衙去的江家小娘子,眯着眼睛沉默半晌,直到看不见那三人了,阗柏广才出声道:“恁跟过去看看,要是……帮她一把。”
  阗信微微惊讶着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无比爽利地垂首答应了,转身去了。
  平京府衙的签押房里,赵主簿埋首在案上处理公务,门帘子被人从外头挑起来,屋内的光线也亮了一下子。
  赵主簿没有立刻抬头,而是沉着气把一个字写完,这才提笔抬头,看清进来的人,手中的毛笔差点儿掉下来,匆忙起身,从案后转出来,一边招呼一边拱手……这一拱手才发现,手中的毛笔竟忘了放下,还提着呢!
  “谨言这份专注,真是难得呀!”范知府背着一只手,一边笑一边道。
  赵主薄尴尬地脸颊胀红着,匆匆把手中毛笔放下,这才长揖见礼,笑着赔礼道:“是下官失礼,让大人见笑了。”
  范知府是个厚道人,笑着摇摇头,把一个劄子递给赵主簿:“你先看看这个。”
  赵主簿又揖了一礼,这才双手接过劄子来,展开来看。
  范知府则不客气地在一侧的官帽椅上坐了,赵主簿的小厮恰好知机地送上一杯茶,范知府就捧了茶盏,慢慢喝上了。
  赵主簿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地把劄子扫了一遍,内容了解个大概,脸色就不自觉地肃正下来,转回来,在范知府下手坐了,低声道:“这一次的时机倒是赶得巧……”
  范知府一手端着茶盏,点着头,叹息道:“北边安稳了这些年,那些狼崽子休养生息,刚刚吃了几顿饱饭就又不安生了。”
  赵主簿应一声,正想开口,就听门口有人问:“主簿大人可在屋里?”
  小厮的声音:“府台大人在呢!”
  门口再没有声音传进来,范知府却敛了神色站起身:“这事儿你留意着,不至于事到临头腾挪不开就行。”
  赵主簿已经跟着他站起身来,听知府大人吩咐,立刻抱手躬身仔细听着,躬身应了,再抬头,范知府已经朝门外走去。
  赵主簿赶上两步,亲自替范知府挑起门帘子,送知府大人出门。
  门口一侧,赵主簿的小厮垂首侍立着,再往下则是衙役于守义,还有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妇人并一个小子。
  赵主簿目光扫过去,眉头就禁不住皱了起来,这个小妇人他认得的,是前街偏巷里的江家小娘子,春日才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人家。这妇人前些日子还去过他家里,请他家老爷子帮着撕捋纠纷口角,今儿,这是又惹了什么事,竟闹到衙门里来了?
  赵主簿本就是主管刑名缉盗的,之前在衙门里做小吏的时候也是主管这一宗,对锁拿犯人的方式手段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他盯着宋玥看了一眼,再看第二眼的时候,就已经推翻了心中的猜测。这妇人和小伙计身上可没有锁链子,于守义的表情姿势也是一派放松,那么,这位就不是犯了事儿……难道是苦主原告?
  他这边思量琢磨间,比他提前一步走出门的范知府却站住了,看着台阶下垂首站着的妇人。
  于守义是老衙役了,还是有几分眼色的,见府台大人看着江家娘子,立刻拱手禀报道:“府台大人,这妇人在前街上开了间小杂货铺子,今日有两个泼皮腌臜货上门滋事,辱骂打人还砸东西……小的就把把他们都带了回来。”
  宋玥也注意到知府大人的目光,心里却只提醒自己,这会儿要当良民,不能再摆泼妇,于是只微微垂首安静听着,等于守义把案情介绍完,她才紧跟着曲膝道:“小妇人支撑间小铺子糊口殊为不易,实在经不起那些人堵门滋事搅扰……恳请大老爷为小妇人做主。”
  范知府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宋玥一番话说完,再次深屈膝福了一礼,这才垂首往后退了半步,抬起头来。
  赵主簿不说了,有知府在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这位范知府究竟怎么回事?说也说了,禀也禀了,咋连一句话都没有?
  这么思量着,宋玥忍不住抬头往上头看过去。
  这一抬头,就恰好对上范知府一双目光,灼灼然,似喜似悲……嘶,这副模样,难道他认识她?
  ——不,他是认识宋月娘!
  宋玥的记忆里飞快闪过几个画面,一个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身形单薄容貌清秀,含着些许无奈更多宠溺,软软地喊:“月儿妹妹,慢着些!”
  “月儿妹妹,笔这握,小指头不能翘……”
  “月儿妹妹,这一笔要这般下笔,这样运笔用力……”
  宋玥心里突然一疼,仿佛被冥冥中的一只手紧紧捏住了一般,疼得她一刹那间差点儿痛呼出来。
  即便没有痛呼出声,她的脸颊也突然褪尽了血色,惨白成一片,连呼吸都突然屏住……心底窜出来的那股刺疼太烈,疼得她根本无法呼吸。
  范杰明率先回过神来,看着宋玥的目光越来越柔和,笑意漫上来,道:“敢问可是保安府宋家?”
  宋月娘是山西保安府人士,父亲宋文清曾任府学教喻,其时,范杰明父亲范广茂是府学教授。
  宋玥心中那股子刺疼终于缓和了少许,她终于能够呼吸,也能够开口说话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郑而重之地深屈膝行了一礼,这才回道:“是。”
  范杰明绷着的脸一下子舒展放松开来,笑容满面地踏上前半步,伸手虚扶了一把,道:“宋家妹妹,真是你!上一次在府门前见你那一回,我就看着像,只是一别经年,没敢认!”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宋玥一遍,笑道:“当年,你家回乡时,你还只有十二岁,刚刚开始长个儿……”
  他本来还想说,再见时,她已经长大嫁人了。但是这话到了嘴边,又突然觉得有些轻慢之意,于是就此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