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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三上午,阿芙萝黛蒂办公室内。
  墨璃佇立在影印机前,却时不时朝陈信的办公岗位看去。
  「怎么了?」陈信突然开口,让墨璃吓了一大跳。她抱怨:「你背后有长眼睛吗?」却见陈信抬手将自己桌上的梳妆镜向下压,正好映出墨璃全身。
  女人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他这是在防着人监视。
  「没什么,只是最近你进出警局很频繁,」传输文件印好,墨璃整理好纸张,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在陈信身旁,「警察还在问你杨威宇的事?」
  ……
  陈信不言,墨璃却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果不其然,陈信原先专注力本来放在电脑萤幕上,听见墨璃的话,将手从键盘挪开,同时摘下防蓝光眼镜,拿起旁边的马克杯啜了一口咖啡。
  「在我的印象中,我去警局只和你报备过一次。你怎么知道我去警局?」
  他果然追问了。墨璃皱眉,只得坦白:「小渔告诉我的。」
  陈信倒是不意外,但也不打算回应墨璃方才的问题,只是顺着女人的话说下去:「代婚结束后,林小渔最近过得怎么样了?」
  「她搬来和我一起住了。」
  「这样吗。」
  陈信煞有介事的点头,使墨璃不悦的皱起眉。她将手中的文件重重放在陈信桌上,眼神带着质疑的情绪注视陈信。
  「你应该不会忘记,在代婚前后,代婚仕都无权调查雇主吧?」
  ……
  陈信再次噤声,致使墨璃终于忍无可忍,就在她准备要下最后通牒时,陈信那张打死不回应的嘴突然动了。
  「对了,」像是漫不经心,陈信的口气悠然,「上次你请我帮林小渔代婚,我到现在还没收到谢礼。」
  ……
  墨璃呆滞一瞬,突然直起身子,迅速把放在陈信桌上的纸张收叠在在自己腿上,随后神情无比认真的低下头,额头竟然直接磕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抱歉,是我疏忽了,我这周就把绩效的二分之一送给你。」陈信原先在喝咖啡,听见墨璃匡一声撞上桌,差点没被呛到。他一改方才的淡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下次有机会再请我吃饭就好,绩效就不用给我了。」
  墨璃听了慎重点头,这次没再敲桌子了,把文件抱好推回椅子,踩着高跟鞋轻快的走开了,连自己原先找陈信谈话的原因都忘了。
  陈信看着梳妆镜里女人的背影,默默舒了一口气,打算继续处理电脑文书时,桌边的手机萤幕短暂亮了起来,继而暗下。他轻触萤幕,就见通知栏位跳出一则简讯。
  【薛筱安:请问今天见面,约在晚上七点可以吗?】
  *
  傍晚六点五十,咖啡厅包厢外。
  薛筱安站在定在回廊上,出神的凝视着金属门把。她几度想推开门,指尖却在触上冰凉把手的那刻缩回。
  最后,提包里的手机发出铃响,她才慌乱的把手机预定的闹鐘关闭,定睛看着萤幕的显示时间:七点十分。再不进门,就真的是自己失约了。
  啪嚓。
  陈信将视线从手錶挪移至缓缓开啟的木门,寻思不到一秒便将原先放在口袋的录音笔关机,放回公事包的同时,薛筱安也从门后走入包厢。她有些迟疑,面露羞愧的走来:「抱歉……我在路上耽搁了才晚来的。」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要被天花板的吊扇运转声所掩盖。
  陈信頷首示意无碍,在薛筱安坐上自己对面的木椅后,无声审视对方。
  ──薛筱安还在犹豫。
  薛筱安神色恍惚的坐下,抱着手提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啟话题;挺直了背板、身体僵硬的呆在座椅,像被钉固的空心木偶。
  「不用紧张,我们只是聊天罢了。」
  陈信平淡说着,见薛筱安紧绷的肩膀弧度稍微缓和,这才进入主题:「薛小姐上周叫住我,是想询问我什么呢?」
  那双空洞的眼神彷彿灌入灵魂,薛筱安当即想开口,却又怕自己过于衝动,按着心口试图让自己平復下来。
  「那天,陈先生也在追威宇吧?」良久,薛筱安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威宇现在怎么样了?」
  「看电视上说,杨威宇目前还在被通缉的状态,」陈信叹了口气,眼神流露出惋惜,「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此话一出,彷彿撬开了薛筱安抑制情绪的枷锁、和女人盪出共鸣。
  「对,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薛筱安咬了咬下唇:一方面是悲伤,一方面是无力。
  她原以为陈信知道些什么,但到头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把对方误认成寻找爱人的突破口罢了。
  陈信观察着薛筱安的神情,查觉到了女人的失落,旋即道歉:「抱歉,我无法你为你提供帮助。」
  薛筱安摇头,却也说不出任何圆场话,眼看失落的眼眸就要再次失神,陈信开口了。
  「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杨威宇会被视为嫌犯。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再朴实不过的男人了。」
  噹──
  薛筱安背后的摆鐘敲响起整点的报时铃。女人如梦初醒,像是想到些什么甜美的回忆,苦涩却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嗯。」她附和陈信。
  「威宇他,真的很单纯。」
  ★
  薛筱安永远不会忘记:七月二十六,那是落日黄昏的午后。
  薛筱安踩着细跟高跟鞋,疲惫的拖着脚步。她下午实在痛经的不得了,再加上百货公司里专柜的冷气开得强,头又痛,下午请同事替她代班,逃离光鲜亮丽的工作地点。
  向着公车站走去,脚后跟被磨破皮,使她不得不停下来暂歇。在四处张望一圈后,她选择在附近广场的长椅坐下。
  脱下高跟鞋后,被磨出鲜血的脚刺痛;薛筱安自己都看得怵目惊心,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啊。
  靠着椅背,从早到晚的疲倦感爬上身。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被生活綑绑,连自己的心声都不得不屏蔽、不能去理会。
  只有此刻,远离繁忙的生活,薛筱安才能闭上眼,感受拂过脸庞的清风。
  錚錚──
  吉他和弦刷动,薛筱安不自觉的睁开眼,四处寻找声源处。她起身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广场的另一头,看见揹着吉他、自弹自唱的男人。
  男人弹的吉他音乐虽不出眾,歌声却扣人心弦,饱含真挚的情意。薛筱安忍不住走到男人前方,默默掏出钱包。
  她想着:勇敢追梦,真好啊。哪像我,连未来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拿着百钞,薛筱安弯身投入男子前方的打赏箱,抬起头时和对方视线相对。
  她看见男人眼底的惊喜。
  那双怀着大志的视线落在薛筱安身上,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咖。
  突然间,薛筱安的鞋跟断裂,世界天摇地动!
  她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右跌──却被旁人揽住了腰,撑住了自己。
  吉他弦被刮动的噪响从一旁的音箱放出,更为刺耳。
  薛筱安却觉得,那是她听过最动人的和弦。
  表演当中的男人突然搂住她,不顾身上的吉他碰撞,佔据了她的视野。
  他忧心忡忡的望着薛筱安,让她升起了一丝念想。
  她不清楚眼前男人的来歷,也从未听过他的姓名。
  她只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萌发出了一个愿望。
  男人不敢松手,生怕女人一不小心又会踩空,自己脖颈突然被圈住:薛筱安勾着他的脖子,面红耳赤。
  「请问能和你……认识一下吗?」
  「就先从朋友开始,好吗?」
  ★
  互加了好友,自从初识的那天起,聊天室毫无互动。薛筱安不禁怀疑,这个名为「杨威宇」的青年是不是对自己完全没有意思。
  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举着手机思索着该不该主动进攻,手上突然震动:对面发送讯息来了!她慌乱的坐起身,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小方框内的文字。
  『晚安,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大晚上的,传来这样的讯息,况且对象又是男生,很难让人不紧张。
  薛筱安字斟句酌的敲着手机键盘,删删减减总算发送过去:『晚安呀,这么晚了,是有需要帮忙吗?』
  『啊,就是明天我会在之前遇到你的广场表演,是我自己作词作曲的』
  『有兴趣的话,你会想来捧场吗?』
  尚未打字,薛筱安已经自顾自地点起头来了。她盘腿弓着背,缓缓输入,打完字还谨慎的确认自己是否有输错字,再三斟酌后,害羞而颤抖的指尖按压萤幕。
  『会!我一定会去捧场的^o^』
  话发出去,薛筱安才反思:打表情符号会不会太刻意拉近关係了?
  但没想多久,杨威宇又传来讯息,这次的回覆弄得她脸颊几乎烧起来。
  『好,那我等你;)』
  当晚她一夜未眠,整个晚上都在镜子前试衣服,却不觉疲惫。一种预感隐隐牵动着薛筱安的心:她是会和杨威宇在一起的。
  她能想像未来的两人牵着手在街上散步、看电影时吃着一桶爆米花、婚礼上两人坚定而浪漫的凝视彼此……
  这种顺着自己心意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
  薛筱安并不是一个畏手畏脚的女人,尤其在感情这方面。
  继当杨威宇表演完的饭友,五个月里,薛筱安不断进攻,总算把杨威宇攻略下来了。追求的这段期间,她慢慢意识到,杨威宇并不是对爱情木訥才迟迟没有动作。
  「威宇只是怕拖累我罢了。」
  自从和杨威宇住在一起,朝夕相处下,薛筱安总是在想,是时候把工作辞了,去寻找自己的梦想。
  她也想像自己的爱人一样自由,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但写好了辞呈,她终究没有勇气辞去柜姐的工作。
  杨威宇从事街头艺人赚不了多少钱,纵使身边那些在街头认识的音乐人朋友被发掘,但迟迟轮不到杨威宇;就算是兼职打工,两人的生活三分之二是薛筱安在付出。没有她的稳定薪资,两人租的房子连房租都缴不起。
  但薛筱安并不埋怨杨威宇,相反的,她也因为遇见杨威宇而有了工作的目标。
  「威宇,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买一对鑽戒,对你跪下求婚,让你帮我戴上婚戒!」
  在合租的公寓内,两人坐在窗前,等着新年的烟火升空。
  薛筱安对着窗子哈气,在薄雾上写着自己的新年愿望;杨威宇看着自己怀里的女人像个小女孩般晃着脑袋、一边说着要娶自己,忍不住大笑,两人差点一头往后栽。
  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能像小说里浪跡天涯的侠侣那般,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爱的事情,不受金钱与世俗的约束。
  ★
  某一天,或许是那一天,梅雨季开始的日子。
  薛筱安盘起头发,取发夹固定后,用厚厚的粉底掩盖失眠而熬出的黑眼圈。她在上班前又打了一次电话给杨威宇,对方彻夜未接,这次电话却通了。
  她刚想说话,大门突然拉开了。
  杨威宇站在门口,满脸笑容。
  「筱安,去追梦吧。」
  薛筱安握着皮包掛绳,第一时间张开双臂抱住杨威宇,哭诉着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让自己担心;杨威宇抱着薛筱安道歉,从口袋拿出一个信封袋。
  「打开看看。」他交给薛筱安。
  信封鼓鼓的,似乎装了一层东西。薛筱安拆开,看见露出一角的纸钞。她愣愣地看向杨威宇,只瞧见男人的笑靨。
  「我把吉他卖了,这阵子打工也终于发薪水了。」
  女人呆滞的面容倒映在男人眼底。杨威宇见薛筱安愣了,刻意搓揉着对方的脸颊唤醒她,最后在薛筱安的额监落下重重一吻。
  「以后,就让我来帮你寻找梦想吧!」
  *
  陈信安静聆听,伸手将面纸盒递给薛筱安。
  薛筱安本人似乎没察觉,看见陈信手上的面纸,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眶泛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威宇他为了我可以放弃自己……他绝对不会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薛筱安攥紧面纸,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
  她很想杨威宇,想得快要发疯了。
  陈信看着薛筱安的情绪逐渐走向崩溃,当即递了一杯水过去;薛筱安抽气着接过玻璃杯,一口一口将冰水滚入喉头。
  许久过后,薛筱安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泪,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今天就到这里吧。」陈信柔声开口。薛筱安点头:「抱歉,我没想到自己会哭得这么夸张。」
  陈信摇摇头,和薛筱安各自收拾好行李,他就在咖啡厅门口拦了辆计程车,提醒薛筱安回家时注意安全后,两人就分别了。
  约莫过了五分鐘,陈信仍驻足在咖啡厅门口。他背对着咖啡厅流溢出的暖光,看着薛筱安离去的方向,掏出手机打了通电话。
  「喂,哪里找?』
  陈信向前的脚步停顿:「请林琊川听电话。」
  电话对面那端,郭游拿着林琊川的手机听电话,一听出是陈信的声音,大半夜值班的疲惫感顿时被不知名的烦躁取代,连说话都不带一点客气。
  「林琊川去上厕所了,你就只能跟我说。」
  「啊,是我唐突了,」陈信哼笑一下,「我差点忘了我的接洽对象是你。」
  郭游气了:你没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他正想大骂,陈信立刻阻断他:「我只是要匯报,我刚刚和薛筱安谈过了,并没有谈到对案件有关键性突破的部分。」
  「就这样,祝郭先生夜班愉快。」
  没等郭游反应,陈信便掛断了电话。与此同时,漆黑的夜空猝然划过铁白的闪光,下一秒,雷鸣奏响!
  陈信看了一眼天空:浓厚的乌云漫噬了皎月,将苍穹的最后一丝光亮吞没。
  ──他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
  黄亮的计程车停在一栋公寓前,薛筱安付了钱下车,刚关上车门,车子便行驶离开了。
  街边原先忽明忽暗的路灯突然断电,周遭陷入一片黑漆。薛筱安下意识看了眼天上的明月,却不见清澈的光明。她揪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快步走入公寓。
  她脚步匆忙,听着长廊回盪自己不规律的脚步声,胸口的心跳就鼓譟得更厉害。
  突然间,她的小腿被一个锐利的脚划了一下。薛筱安差点失声尖叫,用力咬住牙关,深吸一口气,她才缓慢的蹲下身去摸索刚才碰到的东西。
  眼前是所有住户的邮箱。她试探性的将手伸向自己的邮筒,果然摸到一块坚硬的信封摺痕。将其抽出,薛筱安赶紧上自己的家,颤抖着解开门锁,侧身鑽入门缝。
  碰。喀嚓、上锁。
  薛筱安近乎腿软,却还是逞着力气走到客厅,打开所有电灯开关,随后跌坐在地。
  她的心脏仍旧不停加速,使她根本换不上气。她用力抚着自己的胸口,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復正常心率。
  最后,薛筱安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那封信:那封信沉甸甸的,上面的寄件地址也是薛筱安未曾见过的区域。她犹豫一阵,最终撕开信封,却因没施好力而将整个信封完全扯破。
  下一秒──白花花的纸钞从中爆破而出!
  纸币的锈味顿时充斥屋内,一张一张的飘散在女人惊恐的面前。
  ──轰隆!
  先是瞬间的失色,紧接着、雷鸣大作。
  暴雨佈下。
  薛筱安失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