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元旦这天,难得全家齐聚一堂,围坐在餐桌旁欢声笑语,唯独宋柳伊蹲在厨房,紧盯着那口即将启用的的饭锅。
  她是负责煮饭的,但她却忘记了按下煮饭键,于是其他人都在外面欢聚,只有她独自在厨房“赎罪”。
  冬日里,宋柳伊的手布满了细小的倒刺,暖阳透过小窗照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空中浮游,清晰可见。她逆着光线轻轻刮着倒刺,带来如虫蚁叮咬般的微微刺痛。
  “嘶。”
  好痛。
  她紧捏住食指,不让更多的痛觉流出,冷水冲过后,疼痛虽未完全消散,却也缓和了几分。
  “啪嚓——”
  一阵清脆而刺耳的响声传进厨房,她正准备去看,小姨便抱着小表弟走了进来。
  “怎么了?小姨。”
  “你哥说他离婚了,你妈正生气呢。”
  “叮~”
  电饭锅在这时发出声音,饭已经煮熟了,她转身查看。
  “柳伊,你帮我看着他,我出去看看。”
  “嗯,好。”
  “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宋柳伊低头看他指的地方,不由地拧紧眉头,那道口子已冒出了鲜血。
  她迟钝地感受到火辣辣的痛,擦净血迹后,还发现指甲边少了一块肉,伤口中间的肉质微微翻开,露出下面嫩红的组织。
  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只记得那天家里十分混乱,创可贴也没有多的,她避开闹糟糟的客厅,从后门逃了出去。
  宋柳伊再也没回出租屋,在学校旁边报了个晚托,管补习和夜宿,她起早贪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当然数学除外。
  时间过得真快,又一个学期过去了,期间,她的联考成绩出来了,269分,是很不错的分数;同时,她的账号突破了5万的关注,也是可喜可贺。
  李洋菲找她来庆祝,两人在外面玩到晚上快11点才回家。
  宋柳伊奇怪,怎么这次唐楚楚没有打电话催她。
  下公交车没多久,一辆车子停在了她身旁,转头一看,是宋景铭。
  宋柳伊又扭头面向他。
  “怎么了?”
  宋景铭也没多看她,只是示意她上车。
  待她系好安全带后,他开动了车子,到家门口前才开口:
  “爸妈他们回老家去了,去医院看望江奶奶......刚刚打电话说没见到最后一面。”
  宋柳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眶中迅速聚拢起水珠,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怎么会......不是说只是小病吗?怎么会突然......”
  泪水终于决堤,她双手掩面,身体因悲痛而剧烈颤抖,哭声渐渐变得歇斯底里。
  他很久没有看见宋柳伊哭成这样了。
  宋景铭抱住她,眼前是一颗破碎少女的心。
  “不哭了,我们明天就回去送她,好不好...”
  “...嗯......嗯嗯...”
  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抽泣减缓了,渐渐停下来,只是整张脸又红又肿,显得她更加可怜和沉默。
  “我没事了哥哥,你好好休息。”
  其实她回到房间后忍不住又哭了,明明去年过年还帮她庆祝了生日,眼下不多久又要到她的生日了,可是她却不在了。
  宋柳伊顶着一双红肿的眼下楼,宋景铭拉住她,拿走头发上的杂毛,对她说:“先吃点东西,等下出发了。”
  灵堂设在正厅,他们到时已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进出,宋柳伊看着冰棺里的人,面容消瘦却十分安详,像是永久地进入了睡眠。
  他们按照唐楚楚的话,跪在棺椁前烧纸插香,一堆人围在两旁,宋柳伊眼睛又泛红了,她不想在众人面前表演悲伤,匆匆离开了现场。
  她晚上守灵,白天补觉,这方面属她最为勤快。
  一天两天,黑纱依旧笼罩着庭院,恍如傍晚降临,宋柳伊很喜欢这种氛围,恨不得天天如此。
  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想法,这意味着他们村天天都要死人。
  诸如此类小时候的黑暗记忆不断复活,甚至让她对那些自己孩童的快乐产生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当她睁开眼,喉咙深处传来了“吭、吭、吭......”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来自多年前的一个午后,迟滞的钟声响起,空无一人的操场上,雪花簌簌飘落,占据了整个校园,她终于醒过来,痴痴地望着窗外。
  宋景铭把她掉在地上的围巾捡了起来,“怎么了?要不进去睡会儿。”
  “没事,我就稍微打下盹。”
  送葬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如温水般舒服,微风轻拂过每个送行的人,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悠然飘浮。
  城市的阳光是由钢筋和高楼大厦所搭筑的,只有小城农村的阳光是从泥土里面生长出来的。
  宋柳伊很早就断言,最开始人们花钱买房买车买保险,后来人们花钱买空气买阳光买花朵。
  尘归尘,土归土,人终归是要回到自然里去的,大家都围在土坑旁,做着最后的告别,她扔下一抔土,心中悼念:
  新年快乐!生日快乐!来世快乐!
  宋景铭和宋柳伊没有坐车,选择走回去。
  “他们说江奶奶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这是好事。”
  “嗯,是好事。”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嗯,当时你还挨骂了。”
  “那天真的很冷很冷,我当时坐在教室,外面突然下起了雪,是那年的初雪,我做梦梦到她死了,还记起来了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全是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当时很讨厌她,就算她死了我也一点都不会难过。”
  “后来老师叫我拿书包回家,妈妈在校门口等着我,我才知道那不是梦。”
  “......是不是很玄学?”
  “我还梦见好几次奶奶跟我道歉......你觉得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过于执拗了,还是这是她真心如此,专门托梦来和我说的?”
  “最近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所以原来我对这些过去的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在意得多,对吗?”
  “其实问题的答案你都知道。”
  “那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时候吗?”
  他却自顾自地笑开了眼。
  又道:“不论你怎么想,你要相信我会一直在你身后,我不会再离开。”
  宋景铭似乎总能轻易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宋柳伊讨厌这种轻易,讨厌他自以为很了解她,这让她觉得自己和他工作上的当事人没什么两样,她没有向他预约,没有给他费用,不应该是这样。
  而在宋景铭看来,这是他们之间早已形成的默契,比如刚刚她说“讨厌”并不是真的讨厌,她愿意主动提起以前的事的时候,也是她最愿意靠近他的时候。
  人都只看向眼前的事物,习惯看不到背后的另一半,甚至连开车都有人不往后看,人们局限在自己的视野中,这太正常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与长辈的关系中无意间伤害过她,他总是很愿意听她讲这些。
  宋柳伊还见到了宋慧敏,她心情复杂,往事如纷纷涌来。
  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而当她们在相望中确定了彼此距离时,紧随其后的却是难以名状的酸楚,到最后两个人绕道而过,再无交集。
  宋柳伊的快乐和痛苦都具有滞后性,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时会让她的情感姗姗来迟。
  所以她会逃避,会刻意割裂,当一段又一段的记忆再次浮现时,她先会感觉到无所适从,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但转瞬间一个崭新的自我也随即破壳而出,她就这样重新开始了无数次。
  从过去开始算,她越来越坚定,一个个问题需要被解决。
  粗壮的树,奔流的河水,歌唱的白发老翁,燃烧的山峦和天空,烂泥巴、臭水沟、蚯蚓、清晨的浓雾,她本来就是由这些自然的东西组成的,她的模样早就融进了这些。
  这一次新年,他们俩躺在楼顶,当一年的时间转到最后一秒,在四处绽开的彩色光明之中,他们紧紧相拥而吻,心跳比烟花爆竹还要响亮。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