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杨见善听朝轻岫说《老福探案集》的时候,就觉得她必然喜欢各类破案故事。
  朝轻岫笑:“好啊,我也想知道其它地方的事情。”
  杨见善露出一点喜色,再度深施一礼,道:“杨某告辞。”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身后忽然又传来朝轻岫的呼唤。
  朝轻岫温声道:“杨捕头。”
  杨见善停下脚步:“朝帮主还有什么吩咐?”
  朝轻岫声音温和:“吩咐不敢当。”又道,“你抽到的签文挺有意思,想来闲时也曾与同僚谈起过。”
  杨见善摇头:“没有,除了师姑娘外,就只有你跟燕大哥知道。”
  朝轻岫目光微动,随后点了点头,笑:“原来如此。”
  杨见善再度拱了拱手,朝轻岫也没有挽留——过一会她还有别的访客要见。
  这两日拜访的客人一波连着一波,大多没法避开,毕竟其中不少人都有些结盟拜山头的意思,朝轻岫作为自拙帮老大,不好不跟人打个照面。
  朝轻岫觉得自己未来要是产生了社交恐惧症的话,根源就在这里。
  当然她也能理解那些江湖同道过来与自己碰面的想法,武林中未必没有能人,只是那些能人大多有家有业,人脉关系复杂,不愿意跟孙侞近硬刚,所以许多人在知道黄为能当真没走出涌流湾后,不管此事到底跟朝轻岫有没有关系,都想过来瞧一瞧情况,半是摸底半是示好。
  朝轻岫在燕还阁静静待了一会,她目光惆怅地看着桌上的账本,觉得有必要多招几个专业账房进来。
  考虑到隔壁奉乡城出了事情,说不定会有不二斋的员工乐意跳槽。
  窗外暮色渐浓,帮内弟子过来通报消息:
  “许少掌柜到了。”
  那一日曹鸣竹曾跟朝轻岫说不二斋的许少掌柜要见她,那并非完全是想骗掉朝轻岫不在场证明的谎话。
  许少掌柜许白水在接到下属的信后,当真千里迢迢跑来了郜方府。
  朝轻岫就将与对方见面的地点安排到了拾芳坞里面。
  夕阳已至,天地间一片昏濛。
  朝轻岫两次外出,居住地点都与河水相邻,而且也都遇见了人命案子,如今遥望着拾芳坞外的河水,竟觉得河面上正涌动着一层鲜血。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转过身向着来人一颔首:“许少掌柜。”
  朝轻岫与许白水此前自然素未谋面,却直觉面前那个二十来岁,衣服上绣着金钱纹路,眉目间略见狡黠之意的少年人就是许白水。
  在朝轻岫见到许白水之前,许白水也看到了她。
  暮色中,一位孤秀湛然的白袍人正凭栏远眺,夕阳落在她身上,像是披下了一层血做的绛纱。
  许白水:“朝帮主。”
  她行动时脚步无声,可见武功不弱,身边跟着的四个侍卫更是呼吸绵长,双目湛然有光,显然是江湖内罕见的高手。
  自拙帮的三个堂主里,恐怕只有颜开先能够与之一战。
  许多江湖人在见到厉害人物时都会习惯性地忖度一下自己跟对方硬拼起来的胜率,同在拾芳坞内陪伴帮主的颜开先觉得,若是对方来者不善,恐怕需要让应律声时刻准备过来救场。
  朝轻岫:“少掌柜大驾光临,自拙帮上下蓬荜生辉。”
  许白水拱一拱手:“在下此次前来,一开始是为了道谢,如今还是来道谢。”
  她这句话若是落在不明前因后果的人耳里,多半会觉得是一种废话文学。
  许白水又道:“除了感谢,许某还须向朝帮主赔罪致歉,求帮主高抬贵手。朝帮主若肯通融,在下愿意花钱消灾。”
  朝轻岫注视了一会许白水的脑壳,好似在猜度对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片刻后才缓缓道:“不敢,朝某何德何能,竟能叫少掌柜烦恼。”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值得忌惮之处。
  而且不二斋在武林中乃是横跨各州的大帮派,纵然只是对方帮内的一个大掌柜——也就是分舵主——出意外时牵扯到自拙帮,她都得亲自登门致歉调查案情并想办法解决掉剩下的那个掌柜。
  若两家真产生矛盾,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会比较头疼。
  所以朝轻岫怀疑对方在说反话,又觉得实在不大像。
  许白水有些无奈,当下躬身长揖:“许某是真心求饶。”
  朝轻岫也回了一揖:“在下也是真心不敢当。”
  许白水:“我来时已经查了一遍,才晓得多年来,曹鸣竹一直在与孙相一党勾结,借着对方的势力悄悄转移帮内财产,事后还想将罪名推到同僚头上。要不是恰好遇见朝帮主,总舵那边险些被她瞒过。”
  据许白水所知,自拙帮跟自家奉乡城的分舵只是稍微磕碰了一下,朝轻岫就特别温谦客气地上门拜见致歉,接着不出数日,整个奉乡分舵便直接瘫痪。
  许白水还打听到,朝轻岫这人对谁态度都不错,在涌流湾那边时全程更是仅仅疾言厉色过一回,而作为被朝轻岫疾言厉色的对象,黄为能的下场如今也是众所周知。
  此人不愧是能让颜开先等人纳头便拜的少年俊才,本事实在不可小觑。
  不二斋早就将帮派重心转移到商业经营上,近年来更是逐渐成了一个纯粹的商会组织,如今遇见江湖高人,当然得第一时间认怂。
  许白水觉得,如果朝轻岫是靠硬实力解决掉所以与之为难的人,自己这边自然需要从心一点,如果单纯是运气,她也挺愿意花钱求个玄学上的心安。
  第93章
  许白水向护卫一示意, 跟在她后面的护卫都从室内退出,然后朝轻岫微微颔首,颜开先也领着自拙帮的人退了出去。
  沉默片刻,朝轻岫率先开口:“听说少掌柜久在北边?”
  许白水:“不二斋起于北地, 我先前一直随侍在母亲身侧, 如今年纪到了, 自然该去江湖上走动走动。”又道,“在下今日登门拜访, 只觉贵帮气象肃穆, 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朝轻岫微微欠身:“不敢, 鄙帮重建未久,人才凋零,莫说与不二斋相比, 既便是与周边寻常帮派相比, 也是相形见绌。”
  许白水沉吟:“但贵帮的领导十分出色,令人羡慕。”
  朝轻岫抬目看她, 只觉许白水此人不愧是走商业路线的, 的确很擅长用言语拉近彼此距离……
  许白水又道:“而且朝帮主大约不晓得,不二斋与其它帮会不同,我们每将生意开到一城, 都得先与本地势力打好关系。各个分舵中的大掌柜, 有些是从总舵派去的, 更多的却是从分舵所在之处挑选而出。”
  朝轻岫听见许白水的话,立刻想到了不二斋安排中的问题。
  从本地挑选出的大掌柜能够更好地整合当地资源,与总舵间的关系却未必亲密, 譬如曹鸣竹就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掌柜。
  长期以往,不二斋恐怕无法很好地指挥远处的分舵, 他们之所以能维持现在的结构,是因为这样一个大体量的商业组织,能给各个分舵带来巨大的利益。
  许白水肯定了朝轻岫的猜测:“不二斋从创帮之始,就会给各地分舵极大的自主权,也正因如此,帮里才迟迟无法发现奉乡城出了问题。”
  她说话时,又想到出发前与母亲的交谈。
  其实早在十数年之前,许无殆就渐觉指挥不灵,这才将身边的儿女侄甥、亲友弟子接连派出,加以磨练,一方面是为了收拢权柄,一方面也是为了考察人才,看看谁更合适成为下一任大掌柜。
  许白水虽是许无殆的女儿,不过大掌柜又不止一个孩子,她也得证明自己能被扶得起来,才有资格与其他人角逐。
  当然所有的安排都有利有弊,等再过些年,许无殆晚辈各自的势力逐渐成形,必然会彼此竞争,若是大掌柜镇不住场子,只怕是一场厮杀又起。
  许白水:“其实早些年不二斋好几次都差点儿分崩离析,最终还是支撑了下去,一切全因为祖父认识端木老盟主。”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当时端木前辈还并非盟主。”
  朝轻岫目光微动。
  许老掌柜与端木老盟主相遇于微时,彼此支持,最后一个成为武林魁首,另一个创建了江湖上最大的商业型帮派,双方都在合作中得到了巨大的收益。
  说到此处,许白水整了整衣袖,向前一拱手:“母亲膝下并不止我一位少掌柜,所以许某此来,是想与朝帮主结交。”
  朝轻岫听得很明白。
  昔日许白水的祖父押注了当日还未曾功成名就的武林盟主,后者投桃报李,替不二斋解决了一些麻烦,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武林亦是代代更迭,到了这一代,就需要另找潜力股。
  许白水看中的潜力股,或者说潜力股之一,就是朝轻岫。
  朝轻岫温和道:“少掌柜今日过来,咱们就已经认识了。”
  许白水又默了一会,才道:“朝帮主如此说,许某也不瞒你。我其实并非帮内最出色的少掌柜。”
  朝轻岫:“在下也不是最有前途的江湖新秀。”
  许白水深深看她一眼,摇头:“不,你是。”
  朝轻岫闻言,忍不住一笑:“少掌柜倒是宽以待人。”又问,“你打算在此待多久?”
  许白水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无论如何,总得先将奉乡那边收拾妥当。”
  她来的时候,还以为至少能有一个大掌柜幸存,结果就在抵达奉乡的前夕,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她不但得想法子收拾善后,还需要提拔新人,至于新的大掌柜到来前的那段空缺,恐怕还得自己顶上。
  许白水怅然地叹了口气。
  朝轻岫觉得两人也算认识了,总得安慰一下惨遭加班的许白水,于是从袖子里的暗袋中摸出了一枚青莲子,递给对方。
  许白水有点茫然地接过,毕竟面对的是江湖人,她一时间有些怀疑朝轻岫是不是对这枚暗器做了什么特别的改装,令其具备寻常青莲子没有的杀伤力……
  朝轻岫见许白水眉间略有不解之色,解释道:“我在上面刻了自己的标记。”
  许白水有些明悟:“是刻上了帮主的姓氏么?”
  她记得许多暗器名家都会这么做,作为自己的令牌。
  朝轻岫摇头:“并非姓氏。”又道,“我总觉得刻上姓氏的暗器,很容易出现在各种与自己无关的命案场景中,并成为栽赃陷害的重要伪装。”
  许白水终于拿起青莲子,发现上面刻着“加班退散”四字。
  朝轻岫一本正经道:“一个祝福,与少掌柜共勉。”又道,“其实也有刻了其它文字的,只是在下觉得这一枚更适合少掌柜。”
  许白水:“……多谢。”
  给予完祝福后,朝轻岫又慢悠悠道:“其实奉乡会出事,也怪我照拂不周。”
  许白水看着朝轻岫,神色微微一动。
  她从对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意味。
  许白水当然很清楚,就像郜方府是自拙帮的地盘一样,奉乡城乃是白河帮的地盘。
  两帮之间的关系绝不亲密,朝轻岫并没有理由去照拂奉乡城。
  ——除非奉乡城也成了她的地盘。
  天边的夕阳一点点浸入河水当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河水红得越发像是血。
  拾芳坞中没有点灯,外面的渔船仿佛落叶一样安静地躺卧在码头的怀抱里,远近的光线都慢慢黯淡下去,许白水的目光却似在微微发亮。
  到了最后,许白水点了下头,一副甚是赞成的模样:“朝帮主说得很是有理。”
  随着天色暗去,拾芳坞内也点起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