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秦嬷嬷更不敢告诉她淑妃的死其实另有隐秘,唯恐脸上的神情泄露了心事,秦嬷嬷忙鼓出一脸笑,“太后,奴婢伺候您喝了药,您好安睡。”
  她将旁边桌案上凉着的药汁呈上去,孙太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接过来便一饮而尽。这汤药本来苦涩无比,许是孙太后服的次数太多,已经不觉得苦——根本她就不觉得这些个药有用,之所以还按时服用,无非是嫌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唠叨,好堵他们的嘴。
  秦嬷嬷看着孙太后阖上眼沉沉睡去,这才小心的上前为她盖好锦被,自己在床前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孙太后服药的次数越发频繁,可这病似乎没有半点好转,太医们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压根瞧不出孙太后得的什么症候,照这样看来,哪日驾鹤西去也是迟早的事。
  秦嬷嬷自己淌眼抹泪伤心了一回,方才收拾了残余的碗盏出去。
  孙太后近来睡得很沉,人老了还能一沾枕头就倒,是有福气之人才能享用的好运。尽管孙太后也明白,无非是那些苦药的作用,尽管治不好她的病,能好好睡上一觉大约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孙太后睁开眼时,窗外只余落寞夕照。她看到坐在床头的皇帝也没觉得惊奇,只淡淡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皇帝的语气同样平淡,好像这样的对话在他们母子而言是很寻常的事。
  孙太后有些失笑,这么说,她竟是从早晨睡到了黄昏?她略带责怪的道:“皇帝也不叫醒哀家。”
  “朕喊了几回,母后您总是不醒,朕只得罢了。”皇帝应该是下了朝直接赶来的,还穿着那身明黄衣裳,看久了,便觉刺眼得慌。
  孙太后用手臂挡了挡双目,勉强问道:“皇帝来很久了么?”
  “服侍母后,无论多久都是应该的。”楚源说着,将案前一碗新的汤药端起,徐徐吹凉,才递到孙太后唇边。
  一样的清苦滋味,但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孙太后本想自己来,但皇帝执意要尽孝,她也只好接纳。
  直到那乌黑的药汁被饮尽,露出金鱼莲花的碗底,皇帝方递过一番绢帕,供孙太后揩拭唇畔的水渍。
  母子俩这样沉默着也不像样,孙太后因道:“淑妃之死,皇帝不必刻意瞒着哀家,是她自己无福,哀家怎会因此事怪责皇帝你?”
  她以为皇帝是因这个内疚自责,才不敢往福宁宫来,谁知迎来的却是楚源一声轻轻嗤笑:“母后自然无权苛责,淑妃做出这样的丑事,母后您若知道,一定会想先杀了她。”
  孙太后不禁皱起眉头,“淑妃即便对皇帝你有所不敬,也请皇帝体谅她心绪不佳,失去孩子的痛楚,哪个母亲都一样难以忍受。”
  她想不出淑妃能犯下如何大错,只以为她素日脾气耿直,总是哪里顶撞得罪了皇帝。
  “她心绪不佳?”皇帝轻轻笑起来,笑里却仿佛咬着牙,“心绪不佳就能与人私通,视朕的尊严如无物,置母后您的体面于不顾,母后,朕倒不知孙家是这般教养女儿的。”
  孙太后稀疏的眉毛几乎拧成一股绳,若非皇帝此刻实实在在立在她眼前,她真会以为自己听到的都是幻觉。
  “皇帝说什么胡话,淑妃怎会与人私通,皇帝你有何凭据么?”孙太后不悦斥道。她料想有人在皇帝耳边进谗,设下这样的陷阱,好将她们孙氏一网打尽。
  “朕亲眼目睹,还需要何种凭据?”楚源的脸孔因愤怒转为铁青,声音更如断金碎玉一般,冷冷入耳,“母后可知那奸夫是谁?正是您一手教养出的清弟,这样亲上做亲的喜事,母后您应该也很乐意看见罢?”
  皇帝原本对任何人都不愿提起这桩丑事,如今却当着太后将真相血淋淋的撕开,也不知是为了折磨自己,还是折磨这位老人家。
  孙太后憔悴的面容因羞恼而涨得通红,她猝然横过半截身子,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里都是创口。
  楚源体贴的为母亲拍着背,面上也重回波平如镜,唯有声音确是冷酷无情的,“母后也请安心养好身子为宜,即便明郡王日后不能入宫尽孝,朕也会代他承欢膝下,母后您不愁没有儿子。”
  “你杀了他?”孙太后声音微颤,仿佛有许多根尖利的针扎着她的喉咙。
  “难道母后以为他还不当死?”楚源轻声说道,“朕自然不会立刻杀他,甚至会容他多活数月,只是在清弟看来,苟活未必比速死舒服。”
  孙太后微微阖目,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细纹密布的眼角滑落。她有两个儿子,一个离心,一个已经离死不远,两人虽非她亲生,但是孙太后同样的付出过心力,将他们养育成人——现在一个也没了。
  楚源扶她躺回床上,十分体贴的掖好被角,“母后安心养好身子要紧,旁的事都不用您伤神,朕是您唯一的儿子,自然会悉心侍奉您终老,您安生颐养天年便是。”
  孙太后看着皇帝头也不回的离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两眼枯沉的望着帐顶。
  秦嬷嬷在墙角听了半日,候皇帝出了门,才敢蹑手蹑脚的进来,却听孙太后微弱的说道:“你说,皇帝是不是嫌哀家活到头了?”
  秦嬷嬷吓了一跳,强笑道:“太后怎么说起这样的话?陛下不才说了,要让您安度余年,可见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是么?”孙太后脸上木然,她只觉得活比死似乎还要辛苦许多,这样的羞辱和折磨,她一日都不想继续下去。
  秦嬷嬷无言以对,唯有牢牢握住孙太后枯瘦的手,僵硬的重复道:“太后,您还有奴婢呢,奴婢会好好陪着您的。”
  但是她也知道这样的安慰于事无补。
  孙太后头一歪,面朝里头睡去。
  秦嬷嬷深明主子心意,知道她并没有睡着,而是伤透了心,无颜再面对任何人。她不禁暗暗焦虑:还以为皇帝的探视能让太后开解心结,谁知反倒更严重了,也不知太后撑不撑得过去。
  她很担心明早起来,见到的就只有一具冰凉的尸身——虽然并没有。
  孙太后死在半个月后。
  第119章 后位争
  连乔得知孙太后薨逝的消息,虽然略感惊奇,心内却并没有多少复杂情绪——孙太后与她不过是个陌路人。她亦听闻皇帝自去过福宁宫一趟后,太后的病势便加重了,缠绵病榻,终于油尽灯枯。因此连乔很有理由怀疑,孙太后是被这位好儿子气死的,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个不孝的儿媳,没想到皇帝比她还要不孝。
  当然这也只是出于她的揣测,连乔无心打探其中内情,也不敢去打探。
  梆子声响起的时候,皇帝正歇在她宫里,面容在幽暗的烛火下沉沉如霜,他的声音亦如梦呓,“朕十岁那年才由先帝交由当今太后抚养,那时候太后已经有了清弟,对他总是要好过许多,无论朕怎样专心进学,怎样发愤念书,都比不过清弟在她眼前撒的一个娇来得引人注目。”
  “舐犊情深,太后未必不在意陛下,或许正因您太懂事,太后才不知如何待您为好。”连乔将心比心的说道,虽说孙太后生前与她不睦,但人已去,一切恩怨便该消弭,她为孙太后分辩两句也是情理中事。
  楚源默然片刻,“朕记得当时永安郡王得势,王世子进宫一趟,阵仗比皇子的派头还大,朕和清弟尚且年幼,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被王世子命人扔进荷花池,朕那时心气浮躁,只知道有仇报仇,将世子狠狠揍了一顿,此事被母后知晓,她却只知责骂朕不该动手伤人,转头就去抚慰啼哭不止的清弟,验看他有无受伤……”
  “从那时起,朕便知道凡事只能依靠自己,任何人都是不中用的。”楚源的两手平摊在膝盖上,在烛光映照下,眼底似乎有几许落寞。
  原来皇帝的成长环境这样缺爱……连乔有些意外的想着,也就怪不得皇帝性子冷淡了,从小就没人教他温厚待人,也无人温厚待他,难怪他对于什么都多疑,什么都不相信。
  连乔总不能当他的面说死人的不是,想了想便道:“臣妾倒不这样认为,太后对您固然失之慈爱,但同样也对您严加管束,若非如此,陛下焉能磨砺心志,最终登上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
  “你又焉知太后不是为了孙家的荣耀不倒,才来扶持一个背景薄弱的皇子?”楚源道,“若非清弟实在不成器,太后大约也不会将心思放到朕身上。”
  他一定这么说,连乔也无言以对了,由此可见皇帝对孙太后积怨甚深——倒不如说他一直渴望从孙太后处得到母亲的温暖,而孙太后从未按照他想要的方式给予过他。
  也许皇帝的所思所想是对的,孙太后本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妇人,但是连乔始终不能相信,哪怕抚养一条狗十几年也会产生感情,何况还是个人?
  她只能干巴巴的劝道:“臣妾不曾见过年轻时的太后娘娘,但是臣妾始终相信,没有人天生冷血寡情,即便是尊贵至极的太后,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只是这种苦衷,陛下您不一定知道……”
  楚源见她这样笨嘴拙舌的解释,且因为谈论自己的婆母有些不自在的红晕,他反而微笑起来,轻轻执起连乔的手,“今夜是朕多话了,太后刚刚过身,朕一时追怀往事才情不自禁,本来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没事,臣妾很愿意听着。”连乔娇柔的说道,她依依注视着皇帝的眼,“无论太后娘娘在教子方面有无过错,您所感受到的缺憾,臣妾都会在咱们的孩子身上一一补足回来,至少对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会尽全力爱护他们,决不让他们受到一丝委屈和惊吓。”
  “是,朕也会如此。”楚源眼中泛起温柔笑意,似乎依稀看到儿女们渐渐长大的模样,在皇帝眼中,他们当然是天底下最活泼可爱的孩子。
  *
  人间四月芳菲尽,春天已过,御花园的热闹便少了许多。加之淑妃和太后先后过身,后宫便越发显得冷清寥落。宫人们每每从福宁宫合欢殿这两处经过,无不缩起颈子快步离开,仿佛里头藏着多少噬人的妖魔鬼怪。
  连乔协同穆皇贵妃料理完太后丧事,余下的时光便得安闲度日。孙淑妃过世后,后宫的日子安宁许多,穆氏本就是个省事的,又有连乔这位性子温柔的帮手,除了略感无聊之外,一切倒显得井然有序。
  穆氏也曾向皇帝提起,是否该纳几位美人充实后宫,眼下虽不宜大选,小选也是可行的,再不然,可让各宗室进献,正好他们也都有此想法。
  皇帝却只淡然说道:“太后刚刚离世,朕无心另纳新人,此事容后再议吧。”
  穆氏本就是存心试探,见皇帝这么说,她也就顺理成章的不再提起。虽说已经释服,但依照悲戚为孝的理念,皇帝连后宫都少踏入,更别说另觅新欢;而对穆氏而言,她也不希望已经稳定的后宫再多出意外变数。
  这一点,她和连乔的想法不谋而合。
  连乔向来秉持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对于穆氏始终执尊者礼,而穆氏对于她也是一贯的温厚体贴,两人看似相安无事,只是近来,这种平衡似乎在被渐渐打破。
  起因源自宫内盛传的一桩流言:据说如今朝内已因立后之事展开纷争,甚至划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党,一派支持穆皇贵妃,她毕竟资历占优,祖父又是辅佐先帝的肱股之臣;另一派则是支持连贵妃的,出于子嗣的考量,皇帝仅有的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皆由她所出,说到担任皇后,连贵妃亦是恰如其分。
  楚源对后宫约束甚严,向来不许内宫干政,连乔也无从得知这些消息的真假,即便在皇帝面前,她也绝口不提此事。想做皇后是后宫每个女子的愿望,但若是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野心,那便是在找死。
  穆氏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对连乔的态度并无任何变化,甚至比以前更亲切一些。为了公主生辰的事,甚至特来怡元殿寻连乔商议。
  她逗弄了一会儿襁褓中的楚弘,才笑眯眯的说道:“前几月因为淑妃有孕之事,弘儿的周岁宴只能简而化之,如今事情既已过去,不如借着公主生辰的契机,两个孩子一并办理,咱们也能热闹热闹。”
  穆氏的意思似乎想要大操大办,连乔谢过她的好意,依旧恭谨的道:“孩子们毕竟都小,不必急在一时,况且母后她老人家过世未久,太热闹了怕不妥当,嫔妾想着,不如一家子聚在一起安安乐乐吃顿饭便好,听闻西南那边又发了水患,正好也能给国库里省些银子。”
  穆氏笑容未淡,赞赏的颔首道:“难怪陛下这样疼你,贵妃妹妹果然比旁人懂事许多,此事若换了淑妃……算了,不提也罢。”
  生辰的当儿提起死人似乎有些晦气,穆氏抱歉的朝连乔一笑,提起裙子小心的走下台阶。
  紫玉望着她的背影,面上却有些疑惑,“皇贵妃娘娘近来说话总是半吐半露的,不知道因为什么。”
  连乔何尝不知道穆氏那点心思,为了立后之事想来试探,但真要出口的时候,反倒又退缩回去了——要说世上还有一件事能令穆氏心神不宁,除了皇后之位再没有别的。
  连乔对此仍保持一颗平常心,她固然也在意皇后的名位,却不像穆氏那般汲汲营营。至少她已经生下皇帝的长子,日后这宫里总少不了她一席之地,即便出现两宫并尊的局面,对连乔而言也是能够接受的,因为她不贪心。
  无欲则刚。
  她转向紫玉问道:“适才让你吩咐小厨房做些糕点,都备下了不曾?”
  “已经弄好了,都是按照陛下的口味特意做的,有栗子糕、玫瑰酥,还有芙蓉香饼。”紫玉喜滋滋的道,“陛下这会子想必也饿乏了,娘娘带去正是时候。”
  连乔点了点头,别无二话。近来皇帝常召她往御书房去,别人看着多么光鲜,其实无非是些研墨之类的小差事,两人虽说些闲话,但却绝口不谈政事——连乔倒不知有什么体己话一定得到御书房来说。
  但能长伴御前总归是好事,这样皇帝便不容易将她忘却。现在是还没有新人,以后指不定就有了,而连乔,终归会有变成旧人的那天。
  她俯下身,用小指勾起楚弘白白嫩嫩的指头,引他玩笑,小包子果然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恨不得在襁褓里打滚。
  连乔不禁露出微笑,尽管她对孩子的父亲了无情意,可她的孩子,的确也都是十分可爱的孩子,这一点永不会变。皇帝的童年给了她足够的警戒,她没信心去感化一个缺爱的成年男人,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给予他们足够的呵护。
  逗弄够了,连乔方平静起身,提起食盒风姿翩然的向殿外走去,她要去面见心爱的男人,自然得穿得好一点,态度也应尽量的鲜活自然——这一项并不困难,俗话说熟能生巧,她已经做得十分习惯。
  作者有话说:
  按照目前的更新进度,估计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就能结文。嗯,所以发放便当的速度可能也会加快~
  第120章 一念起
  穆氏清点完当月的账册,想起皇帝已有多日不曾往长乐宫来,因让庄嬷嬷将晌午备下的那盅八宝甜羹取出来,好端去勤政殿给皇帝解乏。
  “诶。”庄嬷嬷答应一声,含笑将一个朱漆食盒抱来,原是早就熬好的,这会子放得不温不凉,正合皇帝饮用。
  “娘娘对陛下可算用心了,熬这甜羹的米是您亲手数的佛米,吃了保准延年益寿。其实照奴婢说何须这样费事,您就算不亲自动手,陛下也会体念您这番心意的。”庄嬷嬷奉承道。
  “心诚则灵,不自己做怎算得心诚?”穆氏淡淡一笑,内心却有几分惆怅。皇帝虽是她名义上的夫婿,穆氏却甚少为他洗手作羹汤,一来皇帝的一饮一食皆有宫人侍奉,不必她多费精神;二来,穆氏自感身居皇贵妃之位,何必摆这些花架子?
  但到了如今,她也唯有用这些小女人的手段去讨好皇帝的心意,除此之外,她根本别无其他法子——年轻么?她早已不年轻了;美貌与那一位更是天差地别,她唯一占据优势的,便只有那多出几年的相处,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也唯有放低姿态去博取皇帝几分旧日的怜悯。
  时近五月,天气已变得相当燥热。穆氏不疾不徐的来到勤政殿,已经感到背心里微微出汗,这偌大的后宫竟没多少歇脚的阴凉处,令人好不生恼。
  好在马上就能见到皇帝,穆氏这般想着,脚步不禁加快。
  崔眉还是他一贯的老本行,执着拂尘兢兢业业在殿阁前守着,见到穆氏,脸上不知怎的倒有几分尴尬。他忙笑道:“皇贵妃您来了。”
  穆氏见他辞色闪躲,也不说进去通传,心里便猜出几分,依旧微微的笑着:“连贵妃在里头?”
  崔眉忙点头哈腰的应了一声,几乎不敢直视。
  穆氏也不气馁,只让庄嬷嬷将随身带着的那个提篮放下,“无妨,那本宫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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