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9节
  闻言,老皇帝审视着刘承赟,慢悠悠道:“坐车虽然比骑马舒适些,但这一路颠簸,也不是轻松的。怎么不歇息恢复一夜,你年纪也不小了,得保重身体!”
  迎着老皇帝的目光,刘承赟陪着点笑,拱手道:“多谢陛下关怀,老臣固然难堪旅途之疲,但听闻今日进山途中銮驾受了惊吓,不免忧心,求见只为确认圣躬安好,否则,老臣恐彻夜难眠了……”
  刘承赟这番话,老皇帝当然半个字都不信,至少在当下是不具备可信度的。当然,人家都亲自来表示关心与忠心了,老皇帝也就笑笑,摆手道:“一点微澜,不足为道!连我家大娘子都没吓到,何况朕,赟自不必担心!”
  “如此,老臣可安心了……”刘承赟应道,说着,老脸上露出一抹愠怒容,故作不满道:“陛下饱经风雨,不以此微澜为意,但銮驾行途,出现这等意外,仍是不可饶恕。申州治下,竟有如此治安隐患,也不知刘继谦这个知州是怎么当的,倘有差池,他难辞其咎!”
  听其言,老皇帝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刘承赟,也不作话,就仿佛在欣赏一场表演一般。这自然看得刘承赟尴尬了,老脸强作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老皇帝给了点面子,轻声道:“余者不提,刘继谦这个知申州,至少在泰康宫的营建上尽职尽责,泰康宫修得这般瑰丽,功不可没。”
  刘承赟明显察觉到老皇帝说这话时,眼神中饱含深意,不过,既然踏足帝前,也就没有再犹疑的道理,于是,刘承赟有些硬着头皮表示道:
  “上山以来,老臣也曾稍微观览一番,这泰康宫确实修得恢宏壮丽,气象万千,让人眼花缭乱,这都得益于少府之统筹督造。
  至于刘继谦,老臣对此子还是比较了解的,做法比较激进操切,凡事力求尽善尽美,甚至求全责备。
  泰康宫成,如此壮丽多姿,只怕刘继谦一些做法有待商榷,鲁莽过激之余,也易惹人攻讦……”
  刘承赟这话里话外之意,可算是分外露骨了,那副“小聪明”的神态也格外鲜活,不过,老皇帝心中却难免生出些异样的想法了。
  这父子俩,儿子先来打个预防针还不够,老子紧跟着来?为了一区区刘继谦,你刘承赟竟至于此,到朕面前卖弄小心机?虽然对刘承赟老皇帝一向保留有一份尊重,但今夜他的表现,同样引起了老皇帝的不满。
  于是,在简单地进行了一场丰盛的晚膳后,老皇帝便将徐王刘承赟给打发掉了,丝毫不掩饰那抹不满之意,这也让刘承赟心中忧虑陡增。
  而徐王之后,再无人来“打扰”老皇帝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随驾大部分的权贵都是精明而谨慎的,在事态尚不明朗之前,绝不会贸然动作,这也是老皇帝这些年带来的压迫。
  “官家……”夜愈深,老皇帝仍未就榻,连洗漱都不让伺候,见状,胡德又近前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老皇帝还是一副怏怏的表情,闻声,斜了他一眼:“何事?”
  胡德知道此时的老皇帝最好别惹,但有的事情又必须由他确认,不得不做,因此低头请示道:“明日泰康殿宴会,是否如常进行准备?”
  老皇帝携众权贵入住泰康宫,算是行宫正式启用,这自然是需要一个正式的仪式的,在主殿泰康殿举办一场御宴,则是早就拟定好的计划。
  只是现在,至少在包括内侍行首胡德在内的一些人眼中,此事似乎出现一些变化了。
  而老皇帝闻之,反应稍微迟钝了下,然后一脸疑问地道:“自是一切照旧!难道,出了什么事,连朕设宴款待众卿的安排都要变动?”
  老皇帝那眼神,那语气,都让胡德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此时此刻,哪里还敢有二话,连忙端正态度,保证会同汉廷诸监使以及少府,将翌日的御宴筹备得妥妥当当的。
  ……
  申州在大汉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州,下属仅辖三县,除了州城所在的信阳之外,便是南接湖北的应山县以及东临淮西的罗山县。
  而罗山县,显然是发展得最差的,人口、经济、文化方方面面都是如此,虽处大汉腹地,这就是个京畿道边缘的一个贫苦下县。然而,就这么个下县,其民生在短短两年之内,彻底走向滑落与沉沦,本就生活不易的黔首小民们,那弯曲的脊背上又加上了一道沉重的负担。
  缘由何在,不言而喻,而罗山县民生之疲弊,小民之疾苦,用县衙某一名职吏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发生千人规模以上的骚乱,没有出现百姓聚众冲击衙门的情况,就已经是小民克制了。
  这名罗山县衙职吏名叫王钦若,籍江南西道,长于鄂州,少有才名,智慧过人。
  其从祖曾任鄂州刺史,其父也曾为县长,也算是官宦子弟,有此出身,在学有所成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寻求入仕,得到“贤长者”的一封推荐信后,便到罗山县为吏。
  从普通刀笔吏开始,到农官、税吏,花了四年多的时间,终累升至罗山县主簿,成功走通“吏转官”的艰难仕途。
  到如今,王钦若时间年二十九,仍然只是罗山主簿,不得升迁,这对志气甚高的他而言,实在是蹉跎难熬。
  同时,申州官吏体系下,王钦若也是少数对州政表达过明确反对、提出过明确质疑的官员……
  第491章 区区九品,亦敢通天
  一顶幞头,两缕短须,白面长衫,王钦若的卖相还是十分不错的,温文尔雅的气质也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不过,此时夜幕下的府宅内,王主簿却不复平日里的淡定与从容,那张儒雅的面庞间,隐隐流露出的乃是忧虑与后怕。
  不需多猜,闯驾告状之事,自是王钦若炮制出来的,当然,深知其中风险的王钦若,在具体操作上显得格外小心,是尽量把自己代入为一个忧国忧民的下官,热血上涌,一时激愤,因而行举莽撞,斗胆为民请命。
  首先从告状人的选择上,就颇费心思,两名闯驾人,自然是罗山县当地人,都是工匠出身,身负匠籍,有一定资产、名声,且小有见识、意气。
  并且,以工头的身份,参与到了泰康宫的修筑中,并且深受其害,吃苦、受罪,死丁、破财……这一点尤为重要,这是他们豁一身狗胆拦驾告御状的源动力,这也能够勉强解释他们对鸡公山地势、道路的了解,以及对天家权贵的车驾标志的大概认知。
  当然,王钦若也是深知其中风险的,于是,在整个策动过程中显得异常小心。不管在暗里做了多少手脚,至少面上,王钦若只是反对苛刻州政,怜悯匠夫及罗山百姓之疾苦,两名匠求到他,一时义愤,帮他们写了一份讼状罢了。
  这一点同样重要,在整个事件中,他王钦若必须有所表现,一些“正义”的表现,否则如此折腾做甚?总不能真的是为了扶危济困、为民请命吧。
  实事求是的说,王钦若此举,是冒有重大政治风险的,一个不好,丢官罢职倒是轻的,身死族灭则后悔莫及。对此,这些日子,王钦若是越想越明白,也越想越恐惧,惶惶终日,难以自安。
  对王钦若而言,这就是一次赌博,以弱冠之年入仕,快三十而立了,还只是一个从九品的下县主簿,这样的际遇,让王钦若有些着急了。
  人一着急,就难免出错,做出一些不清醒的激进决定,王钦若正是如此,这还与才智高低没有多大关系。
  正常情况下,作为一个脱离了吏职的朝廷正授官员,哪怕只是九品小官,那也是朝廷命官,身份地位都是不一样的。以王钦若的资历与能力,哪怕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十年之内,成为一县的主政长官,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
  然而,若是四十岁上下,还只是区区一县令长,那又不是王钦若所能接受的了。青春年华已然蹉跎,不可能再虚度十载盛年时光。然而这,就是当前大汉官场最普遍的情况,一个背景没有那么深厚的人,能在四十岁左右担任一县主官,就已经算出类拔萃了。
  如无意外,王钦若会在接下来选择去京城参加科考,比起普通职吏、士子所具备的优势是,参考资格是直通的,不需要连闯县、州、道三级连考,也不需要去争取上官的推荐。
  大汉科举规定,命官无“功名”者,可直接参考常、制举,这自然可以看作是官僚特权的一部分。随着大汉体制的不断完善与进化,那细致繁琐的条条框框,约束着天下人的同时,对上层权贵官僚则越发友好,地位越高、权力越大,就越是如此。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所谓制度,从来都是为统治阶级所服务的。
  科考对王钦若来说,会是一条按部就班的路,以他的聪明以及多年职事经验,中第是有很大可能的。但是,在这个循规蹈矩的选择之外,让他窥探到了另外一条扬名的机会。
  根源或许在于王钦若那颗不甘寂寞以及投机取巧的心,引子却是一个人,新任京畿道布政使张齐贤。
  王明的京畿道布政使,本就是带有安抚性质,在事实上也成为了一个过渡,就在上个月,屁股还未坐热,王明便卒于任上,病故。连续几任西北大员,都不得善终,不是罪死,便是病亡,这或许就是西北官场的“魔力”所在了。
  作为天下第一道,京畿道的重要性可想而知,王明死后,为了这个职位,朝中没少角力。然而就和去年的洛阳府尹一般,最终花落人家,却是从不在所有人预计中的张齐贤。
  张齐贤,也算半个西北官场出身的大员了,只是,过去十年,他在榆林、关内虽然做得不错,能力也算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但要担任京畿道主官,显然还欠缺一些资历,就和当初的潘佑一般。
  不过,在当今的大汉,有老皇帝推动的事情,大部分都能做成,剩下的,也至少能有个“体面”。而当一件事,有来自皇帝与太子共同推动时,那这件事自然是铁定功成,张齐贤任京畿道,便是如此。
  老皇帝对张齐贤,是一贯以来的好印象,从画地献策,到进士观政,从兖州知府,到西北大吏,前前后后,三十年时间,方才磨砺出来这么一个文武兼备的方面大员,老皇帝不可能弃之不用。
  至于太子刘旸,原因则更简单了,当初画地先策时,就是张齐贤针对太子的。宋准年初死,让东宫丢了一个洛阳府,换得一个京畿道,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值得的,至少不亏。
  而从洛阳府到京畿道的数次人事变动来看,太子刘旸对于京畿地区的控制力与影响力,是在不断增强的,并且在多年下来,已然形成了真正的实力。
  一个县长变动,都能引起阵阵涟漪,何况一道主官,还是京畿道。申州虽然地处偏僻,只是京畿道边缘位置一个不大受重视下州,罗山更是一普通小县,但道司变动的风吹到这儿,引起的反响也是巨大的。
  别的且不提,至少张齐贤的经历,对于诸多官僚来说,还是很传奇,具备积极意义与鼓励作用。
  而对王钦若来说,最受触动的,还是当年“画地献策”的故事,有那么一层关系在,有那么一项名声,在仕途上自然拥有别人所不具备的优势,三十年来,张齐贤也从中大受裨益。
  出名要趁早!这大概是王钦若在张齐贤调任京畿道消息确认后的感悟了。
  不只是感悟,还起了效仿之心,时间不等人啊。不过,照搬原样,再来个拦驾进言,显然是不可能了,一时没那个机会,二则是破坏规矩,不为官场所容。
  冥思苦想之下,亲自经历了泰康宫修建的过程,御驾南巡结合申州本地的民情,便让王钦若找到了这么一个“扬名”的办法。
  做决定的时候,是痛下决心,哪怕在策划执行之时,也是冷静而坚定不带丝毫犹豫。
  但那份沉着,只因为箭还搭弦未发,一切还在控制。但当正式启动之后,一切不受掌控,焦虑也就不可避免了。
  再反思整个计划,懊悔、恐慌等种种负面情绪,便开始向王钦若袭来了。没法不紧张,至少在王钦若眼下的认识中,此举太冒险了,也太过胆大了,万一出点岔子,不,很可能出岔子,那结果,岂能如他所愿。
  即便扬名了,也难知是功名,还是恶名。抱有这样沉重的心理,近来相熟之人都发现,王主簿有些不在状态,在圣驾南巡的当下,可大不符合其作风。
  按州衙通知,估摸着时间,銮驾已至泰康宫,不出意外,事情已发,彻底没有回头的可能了。越到这两日,王钦若的焦虑也在不断加强中,愁眉就没展开过。
  泰康宫那般的情况,不是他这一个小小主簿能探听的,没能等来关心的消息,但摆到他面前的,却是一份州府通报,上面有来自知州刘继谦的严诫,大意是,圣驾临幸申州,事情重大,要求治下各级官吏严密谨慎,小心应付……
  县衙收到这份告诫并不奇怪,让王钦若感到压力的是,知县专门让人连夜将此报传抄与他。
  第492章 事发
  人的预感,有时候难以说清道理,但就是准确。在王钦若神魂难属、忧虑交加之时,一行不速之客,在这深夜青灯时分来访,不待通报,直接失礼地闯入他的书房。
  领头者正是罗山知县马青,穿着还挺正式,一身得体的浅绿官袍,在暗淡地灯光下竟也有些显眼。当然,更让王钦若在意的,还是跟随马青的那一干差役,观其服饰纹路,乃是县衙衙役。
  作为地方治理最为强力的助力,大汉基层的差役体系也是日趋细化与晚完善,基本可以概括为衙、捕、巡防、税、狱、驿六大差役,衙役则为六役之首。
  而随着马青夜探王钦若家宅的衙役,自是知县心腹直属的一班人员,此时占据书房内外,个个表情严肃,屋内的四个人,更是目光警惕地盯着王钦若,丝毫不见平日里对主簿大人的恭敬。
  见此景,王钦若的眉头轻蹙,看着马青,还是保持着基本的尊重,起身行礼道:“见过县尊!”
  “嗯!”马青神色漠然,冷淡地应了声。
  见其反应,王钦若脸上闪过一抹阴霾,不过强作镇定,拱手问道:“何事竟让县尊亲自带人,连夜来访,如此阵仗,只怕下官承受不起!”
  马青瞥了王钦若一眼,并不发话,而是奏到其书案边,顺手拿起王钦若还在研读的那份通报,看了看,方才轻声叹道:“这份州衙这份训示,来得似乎有些晚了啊!”
  马青四十五岁上下,也是文质彬彬的,看起来十分内敛。开宝十六年进士出身,二甲第三十三名,从读书、为吏,考举、进士,观政、授官,前前后后耗费了二十多年时间,方才成为一个罗山知县。
  马青的仕途之旅,是极具代表性的,虽然花费的时间很长,但却是天下寒门士最普遍的选择。这是一条充满竞争性且没有退路的选择,对普通士林学子来说,必需得去争抢从上层权贵们手中漏出来的有限资源。
  而像知县马青这般,能够顺顺利利走通这条仕途,爬到知县的位置,掌握一县行政大权,就已经是天下绝大多数士子求而不得的了。
  同样的,像马青这样的履历,也是王钦若不愿意走的,他实在是嫌弃太慢太缓,且上限过“低”。如马青者,若无奇遇,一辈子或许就在州县了,或许再过几年,能调至中、上县任职,等到五六十岁,能否成为一州长官,都成问题,那同样需要机遇,不是苦熬资历就够了的。
  王钦若心怀大志,对于仕途抱有不小的野心,同样苦熬多年资历,对于自身所处的地位与未来前途也有清晰的认知。也正因如此,方才想着剑走偏锋,做出一些冒险乃至失智的事情。
  马青就任罗山县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前后近三年,几乎在王钦若升任主簿的同时。县丞与主簿,乃是知县令长治理全县的左膀右臂,而王钦若这个臂膀,在马青看来,能力虽有,心思过重,心中并不是太喜欢。
  不过,马青在那中庸的外表下,同样有一颗深沉的心,对于王钦若这个桀骜下属的不喜,虽然在不断累积,但始终埋藏心底,不曾表露。
  一直到如今,或者说今日……
  王钦若此时的彷徨心态,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与胸膛,马青也能感受得到,加速的心跳,就仿佛跳跃在耳边。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王钦若,马青嗤笑道:“王钦若,王主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做下好大一桩事,本县素知你桀骜,却不知你狂妄到如此地步!”
  这大概是三年来,马青对王钦若说过最重、也是情绪最为外露的话了。而听其言,王钦若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了下来,但依旧保持着“涵养”,镇定地应道:“县尊所言,高深莫测,请恕下官愚钝,不甚明白!”
  “呵呵!”马青不由笑了,捋着胡须,说道:“你王主簿若是愚钝,那整个罗山县就没有聪明人了!”
  说完,马青表情再度恢复严肃,手中通报也放下了,冷冷地冲王钦若道:“你近些日子神魂不定,该是做贼心虚了!”
  王钦若眉头蹙得愈深了,头微微埋下,握紧的手心也渗出了细汗,但没有接这话。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马青这个知县为何以这样的方式带人闯进家来。
  见他不作话,马青却是变得怒不可遏,用力地拍了下书案,喝道:“大胆王钦若,你可知罪!”
  迎着马青的灼灼目光,王钦若肃然道:“下官行事,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何罪之有?”
  观察着王钦若的表现,马青无意与之纠缠,只是身体微微前倾,轻声说道:“你的胆子太大了,大到罗山、申州都容不下,不管你存着何等心思,已然犯了众怒!
  你自己欲取死,也就罢了,今天威震怒,连累同僚,连累族亲,灾祸降临之日,也不知你是否后悔!”
  “带走,把人交给上差!”说完,马青不再多言语,直接从带队的衙役班头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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