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雪夜
  在从来没有冬天的城市,期待冬日是一种对悄然而至的无望等候。
  12月19号。
  商忆依旧穿着盛夏时的小睡裙,垂眸抚平领带在衬衫的位置:“好了。”
  几百年不穿一次,就知道使唤她。
  颈项被托起。
  她不得不仰脸。
  她的163是有一点点水分的,比如不能晚上量,比如还悄悄踮了脚,实打实站直,只能勉强用头发触到他的下巴。
  骨架也很小,肩膀完整在他的双肩内。
  他用一只手就把她牢牢控在怀里:“忘了什么。”
  “……生日快乐。”
  还要她说几次。零点的时候一边顶一边逼她说,她受不了了,断续反驳“以前不是你说是个成熟的胚胎都要落地”,被捉住脚踝分到腰后猛撞。
  季允之满意了,将她原本就睡得有些乱的头发抓成一团:“下午我来接你。”
  猫猫点一点头,揉眼睛:“我想再睡一会。”
  他松了手。她钻回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团,闭上眼睛。
  三、二、一。
  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你还不走吗?”
  谁稀罕多看她似的。他转身就走。
  她不是不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上午没课的那两天,会在他伸手开门时突然跳上来,埋在颈项里撒娇。
  他有时候只是抱回去,有时经不起诱惑,就把人抱上玄关柜。
  最后也是抱回卧室。结果一样。
  现在看来,都是为了进一步被他喜欢。如今知道已经拿住他,她不再这样。
  甚至都很少撒娇,除非别有目的。
  季允之望着贴满十几张“实习”车标的前车。
  看来这年头弱智都会开车,只有猫猫不会。
  她就是不想学,她说驾校的流程总是很浪费时间。
  她越来越只做她想做的事。很显然,无条件哄他逐渐不在其中。
  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转弯。
  商忆回笼觉睡醒,坐到窗下复习。他不讲道理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办法,十二月的19到26号都不属于自己。
  还好第一门是30号考。
  中途程知行发消息来,说自己的联培套磁信有动静了,问她有没有填门户系统。
  宿舍群也在发截图。
  今天最后一天了。
  光标在HKUST(香港科技大学)和UCSD(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之间移动。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加州大学系统这些分校各自到底擅长什么领域,但邮箱里戴屹学长表示期待见面,说太太也很好奇季允之的女朋友,如果她要去,会一起来接她。
  微信里,岑晨澄之前已经说过:科大特别偏的哦,进城要一个半小时,不过很漂亮。如果你想我,我就会去找你玩的。如果你想哥哥,就别管他了。
  今天是他生日。
  商忆抿唇,光标停在HKUST。
  地理距离的心理折射简直是最因人而异的东西。
  赵雨涵同学直到读大学才知道,原来大部分人并没有护照,甚至成年才坐飞机。
  她感到万分不能理解,质问数据真实性,被优优拿书砸,骂“何不食肉糜”。
  商忆承认她被季允之改变了。
  哪怕是一天之内,从没有下过雪的城市忽然抵达札幌,她竟然感到习以为常。
  她摁着行李箱的拉扣,安静听他跟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交谈。
  她做过评估。
  如果季允之说中文时的讨厌指数是100%,那么英语是110%,德语听得很少大概等同中文,日语勉强90%。
  她有一次在家里听着打上花火扫地,他在忙别的事,无意识跟着唱了两句。
  她惊悚回过头。
  不是因为这人居然愿意开口,是因为声线温柔得实在不像本人。
  商忆指出这一点,他又变回平时那死样:“谁说这语言不温柔。”
  她凑过去问:“你们都很喜欢看动漫吗?”
  他就跟她说,他最好的朋友把EVA看了二十八遍。
  “那你呢?”
  “我没那么离谱。”他答,“十几遍吧。”
  商忆摇摇头。算了。
  从二十八度的地方直接到零下。商忆冻得不行,拉开门就要上车,对住他的眼睛。
  他率先移开:“右驾。那边上。”
  她慢吞吞绕回去。
  札幌昨晚下了两个小时雪,但经过白天的阳光照射,没有留下什么积雪。
  猫猫趴在窗上,观察错落招牌。
  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细碎的雪忽然降临。飘在眼睛和霓虹灯之间,贩卖机的灯光仿佛也被浸染一层雪色,唯有沿岸形态各异的小木屋辉映出暖黄,在夜雪里拥有某种如出一辙的温暖质感。
  “白色恋人!”猫猫指着窗外,“札幌有一个巧克力饼干工厂,对吗?”
  “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样吗。”
  “嗯。”
  “……那我们明天去哪里?”
  “函馆。”
  “函馆。”商忆重复一遍,“那你生日还在这里。”
  连礼物都没有,这才第二个生日。她还好意思提。
  算了。懒得说她。
  “不住市区吗?”
  “不。”
  他不是那么高兴,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
  他不高兴会很明显,但还是有问必答。
  猫猫真的无法无天。
  她居然自顾自戴上耳机。
  季允之忍了忍。
  商忆继续趴在窗上。
  “あなたを想ってるんだろう
  You will always be inside my heart
  いつもあなただけの场所があるから
  I hope that I have a place in your heart too”
  (想起深爱过的你
  你会永远占据我的心
  在我心中永远给你留下一片空间
  希望我在你心中也能拥有一席之地)
  季允之是个笨蛋,在北海道怎么能不听《First Love》。跟风这种事,一定是有道理的。
  商忆拿脑袋抵住车窗,在舒缓哀伤的音乐里,望住雪夜里异国他乡的街道,慢慢笑起来。
  她要再去吃一点牛乳蛋糕和猕猴桃gelato。
  季允之洗完澡,擦头发时听见猫猫在外面这样对他说。
  蛋糕和冰淇淋都比他重要。
  这才第二个生日。讲不讲基本法?
  他拉开门就想逮人,但猫猫跑得很快。
  他走到长木桌边,在茶具旁发现一些新东西。一枚口香糖形状的MP3,一枚信封。
  于是他被安抚。即使连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拆开信封,信纸是猫咪背景。
  他一个字一个字读。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我想过很多次要给你写信,但是,我知道你厌恶文字。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都这样制定行动纲领。我“知道”你,知道你喜欢什么,于是把自己变成对应的模样;知道你不喜欢什么,所以我会主动规避。
  有时我安慰自己,我只是保持走捷径之人的觉悟;但更多时候,我很清醒地明白,我遵守所有“你的规则”,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站在你的规则之外。
  现在是了吗?
  现在,我终于在“你对外界的规则”之外,而身处“你本人所处的秩序”之内了吗?
  我提笔是因为自信。
  落笔之后,却依旧为每一个字感到不安。我害怕你再度抵触我的情绪,我所有柔软的、没有办法当面告诉你的情绪。你从来不知道,你表现得有多么抗拒感性叙事。
  虽然不可否认,我也同样信奉理性是改良人生的唯一途径。凭借深爱一个人根本不能得到这个人的爱,托付另一个人的结局,也总是被他辜负。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写出这么悲观的语句,很怕给你造成理解障碍。考虑到你的中文阅读能力,我不得不仔细解释。
  这并不是忧虑、恐惧或控诉,更不是索求。
  是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今天,你二十七岁。我以前总是在想,你十七岁是什么样子呢?随后发觉那和我毫无关联;转念一想,那时我只有九岁,这不怪谁。
  但是我知道二十六岁的你。
  我知道你什么都懂,知道你总是袖手旁观,知道你利用我的感情,满足自己对我的需求。十八岁的我和十九岁的我,像你的对照组;对你而言,后者是一种嘉赏,因为她爱着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为这些道歉,所以从来不肯直说歉意的来源。
  我一直都知道,你反复道歉,只是因为对这件事感到愧疚。
  我比你以为的要了解你,也比你以为的更自私自利,更懂得把控自己。
  我也有很多秘密,没有办法现在告诉你。但是,但是,我可以保证,十八岁时我如何好奇二十七岁的你,现在我就怎样好奇二十八岁的你。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感到无望;而现在不再伤心。
  你不是我的对照组。你,完整的你,是我唯一确切的实验对象。
  结论很难预估,变故不可预测,连过程也时常让我感到艰难。我想过很多次如何改变你,也努力尝试过,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我以为找到入口,就可以轻易敲击心脏结构;我以为获得许可,就可以放肆设计爱情路径。但不是这样,你真的有一颗坚毅漠然的心。
  或许你知道,为什么我无法把你的心比作石头吗?
  因为这个比喻,它原本也可以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真的认为自己已经做到。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几乎没有做错过一个决策。用尽所有小聪明和毅力,终于走到今天。
  对一个女孩来说,明明已经沉溺,却总是努力警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总是剥离那些爱意本身,人为构思能够打动对方的每一个瞬间,真的很难,有时也会痛苦。
  虽然我知道你知道,你也一直都知道我并不纯粹,但坦诚卑劣的那一面还是不容易。
  因为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未来所有,长久或分离的可能性。
  伦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结果论”,结果是好的,就视为正确行为;反之则是失败。我决心摒弃结果论。
  但同样并不接纳过程论。我思考很久,终于发现,我只是接受同你的过程永不结束,或结果明日随机降临。
  生日快乐。希望有我在身边的每一天,你都感到快乐;希望我带给你的,与你给自己的快乐一样多。
  爱你的,一一。
  MP3里只有一首歌。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いつか谁かとまた恋に落ちても
  I'll remember to love
  You taught me how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
  (我会永远爱着你
  就算将来爱上其他人
  也会记得一直去爱
  这是你教给我的
  你永远都是我的唯一)
  (《First Love》,宇多田光。)
  一一不太擅长唱歌,但她的声音足够柔和。
  她很害羞,或许甚至感到羞耻。但还是坚持用所有的细心和温柔,学会这首歌,在即将前往北海道的一个月里。
  商忆终于等到他开门。
  她站起身。
  下一秒,被用力拥入怀里。
  她想过很多他会说的话,从“猫猫,我好喜欢你”到“写这么多,好麻烦”,她都接受。
  唯独没有想到是——
  “我感到你对我有一种深刻的不信任。”
  她眨一眨眼。
  居然完全读懂了,这简直是奇迹。
  她好想哭。
  “我现在给你答案。”他抬起手,摁在她的头顶,“目前为止,只有两件事让我感到自己是在做决定。一件是要不要早点去美国,因为父母吵架很烦;一件是要不要读博,因为发现自己并不向往创新。我喜欢秩序,喜欢确定的事,最好永远像二进制一样。但你不在其中。”
  “我讨厌变化。”季允之停一停,“如果你总是需要我改变自己,像某种模板一样对待你,成为符合你条件的、完美的恋人,那不可能。即使在我最感动的时间,我也不能这样欺骗你。”
  商忆屏住呼吸。
  “你太小了。真的很麻烦。”
  猫猫差点昏死过去。
  他移开目光,也许沉默过几个瞬间,也许只是一个瞬间,重新看向她:“但你也是第三件事。”
  “我选你了。”他说,“这就是结论。”
  “不管是法律意义上的伴侣,还是抽象的感情,我已经做决定了。”季允之总结他认为最核心的论点,“你必须待在我身边,成为我的妻子。”
  猫猫低下头。
  “至于其他的,随你。你认为和别人一样活着是很重要的事,你认为任何一种活着的方式很重要,都可以。”
  “但是,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什么。”
  “不知道对你是不是真正的爱”,“我更想自己待着”,“我以前是”。
  “就算将来爱上其他人,也会一直记得去爱”。
  商忆慢慢仰起脸。
  “你同意吗?”
  ————————————
  这封信妹宝会在他面前亲手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