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孟蝶笑道:“瞒不过裴大哥,是会点儿。”
  裴明淮道:“谁教你的?”
  孟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裴明淮也觉自己问得唐突,歉然道:“我一时口快,蝶儿不必答了。”
  丫环送上果点,都是些蜜饯之物。孟蝶叹了口气,道:“塔县难有鲜果,裴大哥只好将就着了。”
  裴明淮却知哪怕是这些干果,也非此地能有之物。再看孟蝶衣着打扮,颇为精雅,绸缎都是上好的成色,连鞋面也是今年时兴的式样,这塔县县令,哪有这许多油水可捞?这孟蝶的首饰,还有那盛果子的白玉荷叶盘,都不是孟固能负担的。
  裴明淮忽然记起,正月十五酥油花会,孟蝶并不在场,便问道:“那晚酥油花会,我好像并没看到你?”
  “那晚我病啦。”孟蝶道,“清早去花园看雪,没披斗蓬,冻着了。”
  裴明淮朝花园里看了一眼,这寒冬腊月自然是没有一朵花开的。种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不知什么花。当下信口问道:“这是什么花?”
  “这个啊,这叫金露梅。”孟蝶笑道,“这花十分耐寒,哪怕是大雪封山,它也一样死不了。只有在塔县这样的地方,它才能长。裴大哥,你别看它现在不起眼,开起花来的时候,可鲜艳得很呢。”
  裴明淮对这些花花草草所知不多,听孟蝶如此描述,想来这能耐极寒的花开出来,必是雪中的一抹亮色。
  孟蝶低低一叹,道:“这样的地方,花儿要开,也不容易。”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园外有人大叫:“失火了!失火了!……”
  孟蝶“啊”了一声,裴明淮也吃了一惊,站了起来,道:“过去看看。”
  孟蝶点了点头,二人一转出花园,便见到远处黑烟滚滚。他赶紧过去,只见孟固正招呼着救火,一间写着“静心斋”的屋子,竟起了火。
  “裴公子!”孟固一见裴明淮,便叫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书房,突然起了火!咳!”他脸上被熏得发黑,胡子也被烧掉了半截,甚是好笑。“可惜我里面那些字画……还有些古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大雪天的,怎么会失火?”
  老实说,裴明淮也觉得奇怪。孟固捶胸顿足,看样子真是痛惜书房里面的宝贝,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再看那书斋,本来就是木头搭建,这种屋舍倒是别致,只可惜一烧起来,更是快了。
  孟蝶见到书斋火势,也是痛惜之极,叫道:“哎唷,我的那些个蝴蝶绣屏,还在里面呢!”
  孟固苦笑道:“我的好侄女儿,这一下,我这些年的心血,可就全没啦!”
  孟蝶被烟熏得不停咳嗽,孟固忙道:“蝶儿,你身子还没好,回房去歇着吧。你在这里,又能帮上什么忙?”
  孟蝶叹道:“可我那些东西……”
  “待得火灭,我让人好好清理。”孟固道,“说不定,还有些剩下的呢。”
  孟蝶道:“园子里呛人得很,裴大哥,去我房里坐吧。我还有些书画,就请裴大哥去看看。”
  孟蝶房中殊少脂粉气,一张大案,全是文房四宝,墙上挂满了字画。裴明淮见到这番气象,不觉神清气爽,赞了一声。孟蝶微笑,道:“在裴大哥面前献丑了。”
  裴明淮看那挂在墙上的字画。有些是名家手笔,也有的不曾落款,想来是孟蝶自己画的。
  忽然“噫”了一声,指着一幅画道:“蝶儿,这是什么花?”
  孟蝶一看,笑道:“裴大哥,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金露梅啊。你看,这颜色,可是极美?生在白雪之中,妖娆无比呢。”
  裴明淮心中,却是疑意更甚。这花他不是第一回 见了,初次所见,是在黄钱县。
  记得方起均说过,此花在中原难活,若是想要种活,必得日日以雪水浇灌。只是中原地方,若至炎炎夏日,又哪来的雪水?想来必得在冬天下雪之时,收得雪水,或是有冰窖才行。是以此花离了西域,要开花便是千难万难了。
  裴明淮问道:“你说这花叫金露梅?我听旁人说,此花有剧毒。”
  孟蝶点头道:“不错,此花确然有毒。只是有毒也不是坏事,一样的能入药呢。这地方,能开的花,十分有限,这花算是一种。”
  孟固这时也来了,孟蝶道:“伯父,都吩咐好了?”
  裴明淮道:“孟大人若有事,自去无妨,不必相陪。”
  孟固赔笑道:“今儿个是黄道吉日,我叫了人来,去把我家祖坟重新修葺一番。本来想早几日,韩家却抢先叫了他们,今儿个已有些晚了。都是些家里的琐事,倒让公子笑话了。”
  孟蝶笑道:“伯父不必诚惶诚恐的,裴大哥才不计较呢。赏钱都准备好了,一会我去给他们便是。”
  裴明淮忽然想起一事,想来孟固定然知情,便问道:“孟大人,我现在在韩家,住的是柳眉以前的屋子。那里面,嗯,看起来样样都甚新,是不是韩夫人他们回来的时候,特意重新修葺过?”
  孟固一怔,道:“是啊,对,就是那时候重修过。那院子一直不曾住人,最是幽静,养病是最好不过了。”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也是请的当地的工匠?”
  “好像不是。”孟固想了想,道,“那时候上下花馆正好修葺,人手不够,我记得是在外地请的工匠,还多花了不少钱。”
  裴明淮暗想,这般说来便无疑,柳眉旧居的地室,必定是那时候修的。又是找的外地工匠,事后自然也无从问起。又道:“孟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那晚酥油花会,你看到下花馆那酥油花,脸色大变,却是为何?”他虽在韩朗那里已经听过,但多问一个人,总是好的。韩朗对自家的丑事,总不会情愿说得太仔细。
  孟固一楞,迟疑片刻,道:“这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若是公子不问,我是再不愿提及的。”他眼望前方,缓缓地道,“说起来,还是韩家造的孽。跟人家姑娘好了,又把人家赶出去……”
  裴明淮道:“我听说那姑娘被赶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不错,不错。”孟固点头道,“还是黄大夫看出来的,他后来十分后悔,不该一时口快说了出来!”
  裴明淮记得那黄大夫,酥油花会那日,也坐在首席上。孟固叹道:“他每次想起那件事,便后悔不及。他说,就不应该说出来,偷偷让那丫头离开便是,让她去投奔韩明也好,什么也好,总好过在风雪天里活活冻死!”
  裴明淮望了一眼窗外,也不禁觉得心冷。“韩叔叔的爹,为何一定要赶她走?”
  “那老爷子,又是古板,又是暴躁。”孟固摇头,道,“别人自然都劝,可他不听啊,硬要把人立刻赶走啊!连韩朗他都打了一顿,打到躺床上起不来!”
  裴明淮道:“难道都没人收留她吗?她不知道回自己家吗?”
  “那丫头是买来的,哪里有家!”孟固叹道,“虽说韩家在此地势大,但若是她真想找人家暂过一夜,也不至于没人收留。是那丫头傻得很,一路哭就一路跑到山里去了!那晚……我还记得,风雪是出奇的大啊!都忙着过年了,那么大雪,也没什么人晚上出门。第二日风雪停了,老夫才知道此事,赶紧派了几个人去找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只见着她的一只鞋子……哦!裴公子,就是莲花山上,那生着雪莲花的峭壁之下……我也没法,也就任她尸体留在下面了……过了些时候,想必……也被野狼什么的吃了吧……”
  裴明淮只觉心生寒意,问道:“为何不替她收尸?”
  孟蝶在旁道:“裴大哥,你休怪我伯父。那个地方,实在是下不去。若是易了,又怎会每年为了那雪莲花死若干人?”
  裴明淮虽然心里不满,但孟蝶说的想也是实,便不开口了。又问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孟固想了一想,道:“叫凝露。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裴明淮心想孟固与韩朗所说毫无二致,应该是实。只是孟固也不曾见到尸体,究竟这凝露是不是坠崖身死,还不好说。便说道:“这倒怪了,那人做出跟凝露相关的酥油花来,为的是什么?揭穿这昔年的丑事,于他又有何益?”
  孟固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道:“唉!老夫也一直在奇怪。按理说,如今连韩明都做不出这样的酥油花了,想要做成,要么便是丁南,要么便是修慈。可这两人……这两人都已经死了啊!”
  孟蝶在旁笑道:“伯父莫要忘了,他们死之前,酥油花便做出来了。”
  裴明淮看了孟蝶一眼。“蝶儿有何高见?”
  孟蝶浅浅一笑,道:“裴大哥,高见是不敢当了。照蝶儿看来,酥油花定是这两人做的,或者是两人合力也未可知。至于他们为何被杀……”她顿了一顿,朝裴明淮和孟固一人看了一眼,“若他们不死,那倒怪了。必定是有人要他们做这酥油花的,他们两人,绝非主谋。”
  孟蝶说的,裴明淮其实心里早已想过千百回了。孟固却瞪了孟蝶一眼,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你还能懂得什么了?在裴公子面前,哪有你胡说八道的份?”
  孟蝶甜甜地道:“裴大哥,你说,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说得极是有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雪已停,居然有阳光透出,难得的有些暖意。便道:“孟大人,左右无事,我想去一趟那雪莲花所在之处。”
  孟固忙道:“是,是,我派人领公子前去……”
  孟蝶忽道:“何须他人?我带裴大哥去便是了。”
  孟固一怔,连裴明淮都是一呆,道:“这刚下了雪,路上危险……”
  孟蝶微笑道:“裴大哥无须担心,我自会照顾自己。”
  裴明淮迟疑片刻,道:“孟大人,劳你差人去请吴震过来,还是叫他一道吧。”
  孟固道:“是,是,我这就去。”
  他正要走开,裴明淮忽道:“孟大人,你之前说,韩叔叔年轻时风流情债欠了不少。就只凝露这一桩吗?难道还有别的?”
  孟固叹了口气,道:“别的……别的其实也算不了甚么。”
  孟蝶问道:“伯父,你是不是在说……嗯,他们师傅的女儿?”
  裴明淮楞了楞,孟固却点了点头,道:“裴公子大概知道,韩明和丁南,虽说一在上花馆,一在下花馆,却都拜的是同一个师傅学画?”
  这事儿裴明淮恍惚知道,孟固又道:“他们师傅有个女儿,一向喜欢韩明,韩明也待她很好。本来呢,也是有意把女儿许给韩明的,可韩明后来学成了,不甘心留在这小小塔县,去京都啦。那女儿等了两年,实在被逼得不行,只得嫁了丁南。可她啊,一点都不喜欢丁南,丁南从小出家,人颇为木讷,一向寡言少语,哪里比得了韩明呢?听她爹的,不得不嫁,嫁了也没给过丁南一天好脸色看,生了小叶没多久,就死啦。”
  裴明淮不提防还有这么段因果,怔了片刻,才问道:“那丁南对师傅这女儿……”
  “虽说丁南木讷,但对她是真喜欢啊,这我们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孟固叹道,“可她心里只有韩明,认死理儿的姑娘,要不是她爹病重,怕她以后没人照应,逼着她嫁,她怕是宁可终生不嫁的了!”
  孟蝶也叹道;“既然如此,她就应该坚持不嫁才是。”
  孟固看她一眼,道:“傻丫头,这种事,哪里由得了她自己?”
  孟蝶嘴一撇,道:“我偏就要由得我自己,爱嫁就嫁,不爱嫁就不嫁,嫁谁也是我自己的事。”
  孟固顿足,道:“你这孩子,在裴公子面前说这话,还知不知道羞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倒觉得,蝶儿说得不错。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想,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就不会那么多了。”
  孟蝶笑道:“还是裴大哥不同俗人。”
  当下孟蝶回房更衣,孟固去吩咐人找吴震,裴明淮自在那里看墙上的画。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那孔季。
  孔季见了裴明淮,一拱手,笑呵呵地道:“听说公子来了,在蝶儿房里看画呢。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裴明淮笑道:“孔先生乃是圣手,记得当日在京之时,孔先生跟韩叔叔都是名动京都的丹青妙手哪。”
  孔季听裴明淮这番话,甚是得意,满面都是笑,道:“不敢,不敢。韩明擅人物,我么,擅亭台楼阁,倒是不好比的。”
  裴明淮笑道:“那难怪了,是以两位也不好相较,甚是交好。”
  “不错不错,我们这两兄弟,当年可是闻名得很。哈哈,这是自己替自己吹法螺了。”孔季大笑道,“只可惜韩明说辞官就辞官了,连我们这些老朋友都不理会了,唉!”
  裴明淮问道:“听说韩叔叔的夫人有病,需用这里的雪莲花入药?韩叔叔先是把夫人送回来治病,后来父亲病重,自己也只得辞官回来了?”
  孔季本来甚是开心,一听到裴明淮这话,脸色瞬间就不自在了。裴明淮本来也只是试探一下,看孔季的表情,知道必定有鬼,忙问道:“我这话,难道有说错了?”
  “没,没错。”孔季干笑道,“韩明他爹是个死脑筋,儿子在外面再风光也不理会,非要回来继承他这花馆。韩明呢,又真真是个孝子,自然也听爹的,可惜了!公子自然也清楚,韩明为官之时,颇得陛下看重,这一回来,可是把自己仕途给丢了。只是,为了孝这个字嘛,也是合情合理!”
  裴明淮对韩明的“孝”不感兴趣,孔季有意避重就轻,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哪里肯放过,问道:“不知他夫人究竟是得的什么病?我跟琼夜自小相识,却好像不曾见过她娘。”
  孔季又干笑两声,道:“这个……这个……”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公子,照理说,我也是琼夜的长辈,这话,也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公子你对琼夜有意,又何必在乎她出身呢?又不是娶正室。”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话刚才从孟固口里听到一回,孔季又来了,都懒于分辩了。又想知道实情,只得敷衍道:“问上一问,总是应该的。”
  “那,裴公子可别说,是老夫告诉你的啊。”孔季笑得颇为古怪,“唉,虽说柳眉本来也是出身大族,但已沦落至此,他却一定要娶。你看,这不连自己女儿都带累了吗?裴公子,你年纪轻,若是早上二十几年,你去打听柳眉儿,那可真是艳名满播呢,官伎里面都是最出色的,连皇亲郡王都迷恋呢。毕竟,唉,原本也是柳家的闺秀啊……”
  见裴明淮不语,孔季觑着他脸色,道:“公子,琼夜对你是一片真情,照老夫看,你也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裴明淮哭笑不得,又想从孔季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也不好否认。正在此时,孟蝶进来,笑道:“那位吴大神捕已经到了,就在县衙外面。裴大哥,我们现在去找他吗?”
  裴明淮道:“好。”又对孔季道,“孔先生,那我先失陪了。”
  孔季忙笑道:“公子只管去。”
  那塔县座落于群山之间的凹处,旁边共有六座山峰,每座山峰却似一朵莲花的花瓣,正好形成了一个莲花状。每座山都积雪厚厚,看来便似一朵六瓣的雪莲一般。
  裴明淮和吴震在看山景,孟蝶却在一旁细细打量吴震,对吴震她似乎极是好奇,笑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吴震吴大神捕,果然是相貌轩昂,蝶儿慕名已久啦。”
  吴震盯了她一眼,孟蝶娇美灵动,他也未免多看了两眼。“孟姑娘,你也知道我?嘿嘿,知我吴某之名的人,多是大奸大恶之辈啊。”
  裴明淮斥道:“你胡说什么?”又对孟蝶笑道,“蝶儿不必多心,我这个朋友,便是这脾气,嘴里从来说不出好听的话,一见我面便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