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景林正好拿着几盏灯进来,听到太医的声音他意外地看了昭蘅一眼,似乎很敬佩敬佩她的未卜先知。
  昏暗的寝殿被照得亮如白昼。
  太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的衣物,扒掉他的上衣,箭矢还插在他的背上,偌大的血窟窿一直在冒血,把他的背部染成刺眼的红。
  “必须马上把箭头□□。”太医直起身,擦了把额间的汗,对景林道:“快去太医院拿麻沸散、细麻绳……”
  他一连说了好几样,和昭蘅说得一模一样,景林又钦佩地看向她,却只见她跪坐在床边,低头皱眉看着殿下的伤口。
  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昭蘅松了口气,箭矢从背部没入,偏离了心口的方向,流出来的血是鲜红的,说明箭头没有淬毒。
  他休克只是因为失血过多。
  昭蘅拧紧的心终于松开。
  “昭训,可否帮忙把麻沸散掩在殿下口鼻处?”太医抬眸问昭蘅。
  昭蘅点头说好。
  太医又道:“不要掩得太实,殿下失血过多,若是吸入过量的麻沸散,可能很难醒过来。等会儿拔箭的时候会很疼,稍稍给他送一点缓解疼痛便是。”
  “我明白。”昭蘅点头说好。
  她挪去床头,捏着麻沸散药包放在李文简脸前。
  他满脸都是汗,双眼紧闭,因为疼痛面部不断抽搐着。昭蘅心中一软,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触及他的一瞬间,他皱着眉头,缓缓睁开了眼。
  昭蘅眉心拢蹙,想要唤他,恰是这时,太医朝她使了个眼色。昭蘅会意,用麻沸散包掩住他的口鼻,轻声说:“殿下,你睡会儿。”
  在药效的作用下,他又慢慢合上眼。
  太医用力拔出箭矢,鲜血四溅,有几滴落在昭蘅的脸上。她的腿跟着发软,好半晌才缓过来,长呼一口气,问道:“他、可有危险?”
  “箭上无毒,离心脏也远,应是无虞的。”太医低头缝合伤口的间隙抬头对昭蘅说:“可以把麻沸散放开了。”
  尽管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话从太医口中说出,她才彻底放心,松开捂着他口鼻的手,正要抽出另一只手,却发现被他紧紧攥着。
  她低头,看着他泛红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捏得她指尖发白。
  男人薄唇紧抿,急需抓着什么缓解痛苦。
  在昭蘅的眼里,他向来如谪仙般高贵温和,甚至就连动怒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独独没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她抬手放在他的眉心,用指腹温柔地把拢蹙的眉抹开。直到他在药效的作用下熟睡,呼吸绵长均匀,昭蘅才捏着他的手指轻轻掰开。
  下半夜的东宫一下子醒了起来,一盏盏灯火渐次亮起。
  昭蘅先去换了身衣裳,回来的时候得知帝后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快,帝后过来了,满殿宫人密密麻麻垂首跪在他们的面前。
  帝后是少年夫妻,两人感情甚笃,皇帝早年落魄时安氏倾阖族之力扶持他。登基为帝后,朝堂上皇帝勤勉理政,后宫中一月里大半时间都宿在皇后宫中。
  众人都说皇帝乃是长情皇帝,成婚逾三十年,对皇后情深不改。
  帝后到了东宫,径直进入内殿。
  皇后贵重的裙裾从昭蘅眼前一闪而过,而后听到一声“平身”。
  太医们冷汗津津,颤声回答了李文简的病情。听到他并无性命之虞,暂时只需要静养之后,皇上摩挲着袖口,道:“其余人都退到前殿听候,谏宁上来回话。”
  顷刻后,殿内乌泱泱的人褪去大半。
  昭蘅犹豫了下,帝后要问太子遇袭的事情,事关朝政,她似乎不该听。正起身打算退出去,听到皇后隔着人群忽然问:“你就是昭蘅?”
  昭蘅垂着眼睛,温顺回话:“见过娘娘,妾身正是昭蘅。”
  皇后点点头,深看了昭蘅一眼,再未说什么。
  昭蘅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深夜。殿下的药正在熬着,昭蘅没有离去,退到廊下等着。
  不多时,宫人又通秉说梅妃和安嫔带着几位公主、皇子也来了。
  昭蘅熟视无睹无数打量的目光,走到梅妃和安嫔面前,规矩行礼,从容得体。
  “你就是殿下新封的昭训吧?是叫昭蘅吗?我记得是这个名字。”梅妃问道。
  昭蘅垂眸说是。
  “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殿下真的受伤了?”安嫔问。
  昭蘅只说:“皇后和娘娘已经在里头了,您要进去瞧瞧吗?”
  安嫔点了点头,挽着梅妃的手迈入门槛。
  忽然屋里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众人齐齐喊了声“陛下”。昭蘅竖着耳朵听,只听到陛下重重拍着桌案怒道:“当年在扬州,无忧太子一党早就死绝了,哪来的乱臣贼子打着前朝余孽的旗号伤了朕的儿子?把人押出去,斩首示众。”
  谏宁则说:“殿下回宫之前说过,暂时不要动他,一切等他醒了之后再做定论。”
  皇后也压低声音劝他,但她声音较低,昭蘅听不清楚。
  殿内的动静慢慢低了下去。
  深夜的风凉飕飕的,昭蘅来得急,忘了穿披风,此时竟觉得有些冷。今夜的事情让她对宫中的情景更明白了些。
  殿下受伤,阖宫上下几乎都不能入睡。
  也是,帝后微末时的第一个孩子,如此光风霁月的储君,自然备受珍爱。国之重器受损,宫内谁能安眠?
  皇上和皇后从寝殿走出来,梅妃和安嫔跟在后面。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遍昭蘅,看到她纤弱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吩咐宫女:“给你们昭训拿一件披风。”
  昭蘅规规矩矩屈膝谢了恩,站在廊下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
  很快,宫女拿了件披风来给她,她披在身上,手攥着柔软的布料,慢慢系好绦带。
  不多时太医从屋内走了出来,向昭蘅揖了一礼道:“殿下的血暂时已经止住,但这几天他身边离不得人。”
  昭蘅道:“好,我会守着他。”
  “臣就在偏殿,若有任何情况,昭训让宫女及时传唤我。”太医又道。
  昭蘅朝他深深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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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只剩昭蘅和李文简二人。
  她缓缓挪到他旁边坐下。
  刚为他抚平的眉心,又拢起了。
  昭蘅随着他的动作,也忍不住轻轻蹙眉,目光扫过他的脸,忽然看到他耳朵后有一点红,以为是没擦洗干净的血渍,身子向前倾凑得更近些,细细查看他的耳朵。
  半晌,才发现原来是刀剑划过,留下的一道细小伤口。
  伤口很小,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可是位置很凶险,若是再往下、再深两寸,就是颈部的大血管。
  昭蘅心里微惊,不敢想象他回来的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也直到此刻,她明白他的那句“未必尽是坦荡通途”是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从袖内抽出丝巾,轻轻擦着他耳后冒出的血渍。耳侧一绺发丝陡然滑落下来,搭在他的脸上。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发丝拂过他的眼窝,窸窣的痒意竟将李文简弄醒了。
  李文简一睁开眼,便看到昭蘅近在眼前,她下颌绷得紧紧的,檀口微抿,正在拨弄他耳后的伤口。
  不知用的什么香,淡淡地飘了满怀。
  昭蘅擦完他的耳朵,一回头看到他正凝视着自己,双目灼灼,恰若冬日暖阳。
  “殿下,你醒了?”声线里带了一丝欣喜。
  李文简感觉喉咙一片干涩,声音沙哑:“水。”
  “先喝药吧,药马上好了,喝水会稀释药性。”昭蘅柔声道:“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行至门边,正好碰到送药进来的莲舟。昭蘅接过药碗,回到李文简身旁。
  他下意识伸手去接,扯动背部的伤口,皱眉轻“嘶”了声。昭蘅忙按着他的手,道:“我来。”
  她在床边半跪着,握着药碗,尝了一口,被苦得皱紧眉头。温度还算适宜,她舀了一小勺,递到李文简唇边。
  李文简趴在榻上不能动,昭蘅的勺子凑近,他张嘴。
  两人离得那么近,彼此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昭蘅双颊莫名染上一抹极浅的红。
  风透过楹窗的罅隙吹进来,火苗摇曳。
  灯下看美人,眉眼柔和,轮廓朦胧,温柔光晕下的雪肌玉骨更添几分婉约神秘的美。
  喝完药,昭蘅拿帕子落在他的嘴角,抹干残留的药渍。轻柔的袖摆拂过他的脸,又是一阵香风:“有劳了。”
  昭蘅闻言有些尴尬地收手,把帕子胡乱塞回腰间:“殿下还想喝水吗?”
  李文简摇头说不用,药水已解了渴,再要喝水太麻烦。他不习惯麻烦别人。
  喂过药后,李文简又重新伏在床上,眼眸微阖。
  昭蘅把碗递给外头的宫女,她犹豫了下,要不要说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春雷一声乍响,闪电划亮长空,昭蘅双肩微颤,从犹豫中收回思绪。
  有伤即有寒,殿下现在受不得凉气。
  雨丝从半支的窗棂斜飞入内,昭蘅疾步走过去,她爬上宽大的贵妃榻,抬手迅速关上窗。
  李文简慢慢抬起眼。
  昭蘅转身,对上他的眼,很快又垂下视线:“太医说殿下这几天离不得人,今夜我在这里守着。”
  外面下着大雨,李文简也不能让她冒着大雨回去。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柜子里还有被褥。”
  昭蘅依言到柜子里拿出柔软的被褥,瞧了一眼,李文简身上带伤,她怕伤着他,犹豫了下,径直走向与李文简相对的贵妃榻上。
  若是李文简身体是好的,她自不会任性到和他分榻而眠,然而他身受重伤,她怕自己晚上睡觉动的时候伤到他。
  昭蘅铺好软榻,对李文简道:“殿下,晚上若是有事,您唤我一声。”
  李文简阖着眼点了点头,昭蘅这才吹灭床边的灯,转身睡回榻上。
  忙了一天,昭蘅本就累了,睡了没有半个时辰,又受到这般惊吓,躺到床上她就打了个哈欠,困意浓浓袭来。
  前段时间的雨听在耳里还是沙沙沙,滴滴答答的声音;细密的雨丝落在叶子和屋顶的瓦上,温柔叮咛似缱绻软语。现在的雨来得又急又密,如同玉珠大颗小颗落于玉盘,吵得人有些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