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大街上的机关傀儡人感觉到沉默空气中极速蔓延的猛烈杀意, 顿时全部暂停一切活动, 伴随着无数声“咔嚓咔嚓”的声音, 刚才还栩栩如生的傀儡人缩成一个精巧木球,朝着四面八方纷纷滚去避险。
  孟昱还有心情新奇,他正抬起脚好让一只木球从身侧快速滚过去:“诶,这有点意思。回头叫小宴给我也整一个玩玩。”
  “居士你看,这傀儡有万般变化,倘若不能勘破真相,便会被其迷惑,真假不分,”罗怙尊者说着,蓦地眼神一凛,佛珠串从胸前向上扬起,他伸出食指弹出一颗佛珠,以极快之速划破空气直冲谢知棠眉心。
  佛珠上萦绕的檀香在半空中化为实质,丝丝缕缕,高雅沉净,叫人如陷入迷雾之中。
  “好香便如妙药灵丹,可助人开窍通关,顿悟清明。居士闻闻我这香如何?”
  “好一个清明。”云雾之中,不见人形,只听得到谢知棠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出来,感慨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一旁吊儿郎当观战的孟昱扭头问道:“这是何意?”
  燕瑶坐在货摊前,伸出手拿起一把美人扇,饶有兴致地轻摇几下,为他解释道:“梨花自凭东栏孤芳独赏,既不似‘颠狂柳絮随风去’,也不同‘轻薄桃花逐水流’。即使如此,亦无法脱身纷繁复杂的世俗,无法将红尘看得透彻清明。”
  裴淮序道:“人本身存在有限性,既生在红尘,就无法超脱现有的眼光,以一颗外在心看世间,所以永远无法达到真正清明的状态。”
  孟昱听得半懂不懂:“他们俩这是在打架呢,还是在论道呢?”
  罗怙尊者的声音威严,似重声回响:“不求以外在心渡红尘,只求悟道渡己身。”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大师,何必看得太清明,”谢知棠道,“人生苦短,难得糊涂。”
  无形元炁不知何时已近在胸前,罗怙尊者想后退已经来不及,长串的佛珠猛地崩裂开,无声地散落一地。
  农家二十四节气·清明。
  檀香白雾散去,谢知棠掌心运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自上方劈来。罗怙尊者面色严肃,顾不上满地佛珠,以炁化为深红业火,熊熊烈焰如人之愤怒,嘶吼咆哮着,倒映在两人针锋相对的眼眸。
  业火被清凉之炁一瞬熄灭。
  农家二十四节气·寒露。
  业火为释家中地狱焚烧罪人之火,孟昱乍一见火光就觉燥闷易怒,但农家寒露一出,怒火被最深的秋意抚平,眼前似乎出现一整片□□,霜寒露重,鸿雁南迁,使人心境辽阔。
  罗怙尊者也不由得乱了几分阵脚,没想到农家术法万妙无穷,变化无尽,更没想到谢知棠小小年纪,眼界心境远在一般人之上,他的攻击既快又准,道法精妙完美。这就是沅圣教导出的弟子么?但他锋芒毕露,又丝毫看不出沅圣总是温柔和蔼的样子。
  几回较量下来,术法论道皆输于对方之下,身后的诸多释家弟子无法抵抗强烈元炁的波及,即使开始列阵,也逐渐被淘汰,人数越来越少,但罗怙尊者也无暇顾及,直到空无一人,直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虚空之盾”也发出细碎的裂缝声。
  在罗怙尊者的虚空之盾完全破裂之前,谢知棠终于停下。
  他轻捏五指,将掌心元炁按下。负手于身后,走到即将被原地淘汰消失的罗怙尊者身侧。
  他知道释家尊者之间可通神魂。于是他在罗怙尊者耳边说道,也是在对剩余的十七位尊者低声说道——
  “农家谢知棠,决不会允许你们任何人伤害我师妹。”
  少年傲气一展无余。
  “——”
  孟昱诧异道:“还真是很少见过谢糖糖这样……”他伸出食指想寻出一个准确的词语,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好描述,最后才说:“这样有精神的时候。”
  在圣贤院,谢糖糖从来不是倚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就是在花田里弯腰除草,再者就是给院落里的鸡鸭猫狗喂饭,哪跟人这样激烈地动过手。
  他自然是知道谢糖糖很能打,意气风发少年时他们也常常互相切磋,谢糖糖的农家术法总是略胜一筹,他的悟性天赋在圣贤院都是一等一,曾被各家教习花式猛夸。
  他毫无疑问是沅圣骄傲无比的弟子。
  不过谢糖糖越长大越觉得打架这事没意思,反正没有他田里的菜啊,院里的花啊,手上的锄头有意思。
  真是太久没见过谢糖糖这样酣畅淋漓地露一手,孟昱诧异之余还有些兴奋激动。
  燕瑶站起来双手抱胸,弯了弯眼角,意味不明道:“我早就说过。”
  释家弟子全部被淘汰,按照试练之境的规则,他们身上所有的术法皆回归为一张张的金色符印,闪烁着淡淡光芒,静静地散落在地上。
  “捡垃圾了,捡垃圾了。让小爷来看看都有什么垃圾。”孟昱忙不迟疑地一溜烟跑过来,还能闻到空气中温厚绵重的檀香,他弯下身子左捡一张看看,右拾一张瞧瞧,啧啧嫌弃道:“怎么全是释家术法,都没点别家的。”
  “释家传统,不贪、不恋、不觊觎他人。”燕瑶捡起一张释家檀香术法,觉得以后晚上睡不好,试试点根香入眠也不错。
  “那参加试练之境还有啥意思。”孟昱话刚说出口,就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释家参加试练之境,那还不是为了上官泷小师妹,总之是来者不善。
  谢知棠的发丝还有几分缭乱。他抬了抬眼眸,对满地术法视若无睹:“咱们分头行动。小孟,阿裴和瑶妹,你们去寻我师妹。”
  裴淮序问:“那你呢?我跟你一起。”
  谢知棠这才笑了笑,没回答,只交代了若干事情。然后,他兀自朝远方走远,朝后散漫地摆了摆手:
  “回见。”
  在圣贤院不比在润禾镇,都是自己人,还有江圣在暗中观察?璍着,孟昱他们并不担心谢知棠的安危。只是后来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去了。
  在很久之后,这件事甚至成了圣贤院试练之境的传说,被无数弟子口口相传,争先相道,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
  温柔清澈的蓝衫少年独自一人,以极快的御风速度,在三天之内走遍了试练之境,也“杀”遍了整个试练之境。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每一个尊者在被淘汰之际,剩余神魂相通的尊者总能听到那句一模一样,坚定坚决的话,“农家谢知棠,决不会允许你们任何人伤害我师妹。”
  佛家十八罗汉尊者带领的整整十八支队伍,短短两天,被谢知棠以一己之力淘汰了十七支。听说他出手极快,道心极高,甚至还曾嘲讽般以庖家·望梅止渴术法唤出无数飞禽幻影,使不愿杀生的释家尊者出手犹豫了几分,可见即使是尊者,也有无法洞察空相的时候。
  后来传说越来越离谱。有人说,谢师兄站在漫天飘洒的释家术法符印中,如天神一般,不屑一顾;也有人说,当安全地点发布,所有人从试练之境的各个角落匆匆赶往一处时,唯有谢师兄一人与千万人逆向而行,不放过一个释家弟子。
  真真假假,无从辨别。
  只有谢知棠自己知道,在第三天清晨鸟叫的时候,他坐在泉边伸了个懒腰。
  水里几条颜色各异的鱼悠闲地游来游去,浓绿的树木落下倒影,被鱼儿漾出一道道涟漪。
  谢知棠捧了一把泉水,仔细地清洗了面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决定今天淘汰掉释家最后一支队伍,然后就去与师妹汇合。
  而他的师妹,此刻正和衡宁背对着背,各自手上举起锈迹斑斑的铁剑。少女们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铜人,准备应对它们的下一波进攻。
  她们已经被困在这铜人阵法中整整两天了。
  但青泷和衡宁并不知道时辰,因为洞道中暗无天日,只有洞壁上的火把,冷峻地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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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洞壁上的火把摇曳, 照着地上密密麻麻铜人的影子,层层重叠,显得愈加阴森压迫。
  青泷和衡宁背对着背, 各自举着剑。感受到身后人愈加绷紧的背部,青泷安慰道:“别怕。”
  三天前。
  她们从暗道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 瞳孔中骤然亮光, 无数井然有序身披盔甲的铜人矗立跟前。铜人身长两米, 手持铁剑, 面貌神态皆栩栩如生,剑刃上闪着耀眼亮光,如同真实的千军万马在前, 战场锐兵。
  紧接着,台阶随着“咣”的巨响极速不断往上升, 待到两人回头看,身后只剩下漆黑无比的悬崖峭壁。
  青泷的脚下踢过一颗石头,石头掉入悬崖之中,听不见任何回响。两人对视一眼, 心领神会, 明白必须要过这铜人阵。
  “咔嚓,”少女们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面前静止的铜人突然运动起来!
  幸好, 他们运动地非常慢,就像是极其老旧的机关人,东倒西歪,走一步就要停两步, 手里的剑晃晃悠悠地像随时要掉落。
  但成千上百的铜人一同前进, 整整齐齐的脚步踏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在整个山洞中来回回荡。
  空气中尘土飞扬,让衡宁不由得捂住口鼻。
  她见各个方向的铜人摆放数量和前进速度均不一致,猜想这可能是某种兵家阵法,但她必须站在更高一些的位置,看到全部的铜人才好做决策。她低头打量了一眼地面,与铜人的距离并不远,根本无法借力。
  但在下一秒,她身边的小兔子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冲出去几步,飞快地蹲下身子,两手交叉合并放于膝盖上。
  在她身后,高大铜人的铁剑明晃晃地就要落下。
  青泷一心望向衡宁,冲她点点头。
  衡宁也毫不犹豫,向前跑出几步,双脚踩在青泷的手掌上,借力向前一跃,双脚稳稳地落在一个慢吞吞铜人的肩膀。
  而青泷轻盈地后仰着头,从即将落下的铁剑下侧过身去,柔软飘散的发丝拂过剑刃,动作冷静,行云流水。
  而后少女仰着身,微一抬手,两双手紧握住头顶左右上方两铜人的两把铁剑,用力一拧,剑就像听她的话一样,收为她用。
  青泷直起身子来,同时也听到衡宁兀自低声念道:“处境遇危急,灾祸行将至,奇门可化吉。”
  她问:“小兔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青泷双手各持剑,脑海中飞速闪过今日进入试练之境的所有流程,太阳似乎就在眼前流转。从辰时入境门,申时遇释家弟子,金色的太阳落在一炷香之下,他们进入到山洞之中。
  青泷:“亥时!”
  她曾听过,奇门遁甲分八门,生死休伤,杜景惊开。八门又分天盘和地盘。地盘为主,主不动;天盘为客,随时辰变化。
  “地盘坎宫为休门,坤宫为死门,艮宫为生门。子时一宫,丑时九宫,寅时八宫……”阵法是衡宁的强项,她略一思考,视线扫过八个方向八道石门,手指到一个方向:“生门在此。”
  铜人虽看上去强硬坚不可摧,但不知为何速度极慢,青泷和衡宁也顾不上原因,前后踩过铜人的肩膀,步步跃过,到达生门所在方位,然而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异变陡生!
  当青泷的脚踏上石门前最后一个铜人,她的脚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刚才还笨拙缓慢的铜人就像骤然灵敏锋利起来,开了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青泷的错觉,它的眼睛像向外放大数倍,怒目圆睁,猛烈摇摆着身体,想要把她从肩膀上晃动掉下来。
  先一步落到地的衡宁听到身后动静,急忙扣响生门,然而她的瞳孔猛地睁大,但见石门开,而石门后依然是无数来势汹汹的铜人。
  “这是怎么回事?”衡宁从不怀疑自己在阵法上的判断,此时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咚!
  怎么会这样?!
  很快,几乎所有铜人像变了个样,全部转身冲向两人所在位置,他们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整齐划一地挥动着手上铁剑,扬起越来越多的灰尘,压倒性的杀意像比天还要高的山一样施压而来。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与急速加快的心跳声合二为一。
  咚!咚!咚!
  衡宁额头渗出小雨珠般的汗水。
  汗水滴落下来,挂在剑眉眉尾,晶莹剔透,将落未落。
  铜人巨大的眼睛明明无悲无喜,在她看来却冷漠如寒冰彻骨,他们手上举着长剑,眼看着就要冲着她狠狠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