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李荐已是吓得后背湿透,小心牵一牵太子殿下的袍角,提醒他见礼。
  ——车上那位,可是敢在皇后娘娘寝宫留下枪刃的恶煞凶神啊。
  李景焕紧咬着牙根。
  倒是卫觎冷冷开口:“这些年宫里的太傅竟大差了,教得太子见到长辈,不知叫人?”
  李景焕被那片薄戾的眼神扫过,心中猛然一凛,背脊被无形的威压逼得一寸寸弯下,咬牙道:“孤……见过大司马。”
  卫觎眸底闪过一道血色,“重说。”
  轻如羽尘的两字,在李景焕心脏上砸出咚地一声。
  他不想在阿缨面前对这个人低头,倘若叫出这声国舅,他将母后置于何地,又将死在岭南的嫡亲舅父置于何地呢?
  可卫觎如今手握北府重兵,连父皇对他也诸多容让,自己如今,还无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忍一时之气而已,留待来日,留待来日——
  李景焕额间青筋突起,隐忍地盯着对面,终是揖手:“见过,国舅。国舅是否要送阿缨回宫,不劳贵驾,孤……”
  他话音未完,卫觎一声冷斥:“谁是你舅舅,凭你,也配叫我。”
  竟是一点不给当朝太子脸面,说罢吩咐一声走,松手撂下帷帘。
  李景焕身为天之骄子,不意遭受如此戏弄,当下惊怒交集,又不知卫觎要把傅簪缨带去何处,冲动之下对着车厢脱口而出:“阿缨!他当年差点卖了你,你跟他走?!”
  便是这句话,令始终未发一言的簪缨陡然扭过头。
  于是在帷帘落到底之前,李景焕终于等到了车中的女娘转头看向自己,终于捕捉到她一现而逝的面容。
  看清她眼神的那一瞬,李景焕怔营。
  阿缨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情绪,不是什么单纯如纸,不谙世事,也没有什么身不由己,懵懂害怕。
  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涧雪,透
  出干干净净的寒凉。
  那其中,是厌恶。
  是他从未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在阿缨投向他的眼神里看到的,厌恶。
  任何人都可能离开,只有小阿缨不会走……
  任何花都可能生刺,只有她不可能伤他……
  帷幕落,目光隔,辚声远,埃风灭。
  李景焕还在怔怔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厌恶他呢?
  “殿下。”李荐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请示主子,“……还等吗?”
  李景焕沉沉不语,来回地摩挲腰上佩玉。半晌,忽将目光转向另一旁装哑巴的原璁,气急之下迁了怒:“公公方才见了人,不提陛下口谕半个字,御前吩咐下的差事,这样好糊弄了吗?”
  原璁乃御前的总管,不是东宫的奴才,与方才纳头便拜的姿态不同,他只略一矮腰,赔笑道:“奴才该死,不能为君主解忧。可殿下也当晓得,连陛下对这位公爷,从来都束手失策的。”
  李景焕盯他半晌,慢慢从牙缝挤出一个字,“等。”
  许是早起不曾进食的缘故,用力咬出这个字后,他的脑袋晕了一晕。毫无征兆地,一片火光闪过李景焕眼前,滚滚浓烟里,闪电般划过一角熟悉的宫楼匾额。
  太子猛地睁大瞳孔,“何处失火……”
  李荐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四望,郊外的青山渌水一片清幽祥和,他莫名道:“殿下,并无失火之处啊。”
  “孤恍惚了……”李景焕捏一下眉心,缓了缓,哑声道,“就在这里等,我不信她不回来。”
  第17章
  车队继续前行,簪缨悄悄地看了身旁之人几眼。
  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隐蔽,卫觎收敛起对外的生冷,神色散漫开,“信他的话?”
  “不信。”簪缨立即道。她见识过太子的绝情,如今对此人除了厌恶,别无他感。回思过往种种,她都奇怪,自己为何会毫无保留地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遑论再信他说的任何话。
  “只是我记事晚,小时候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她轻声解释。
  像昨晚春堇说大司马带她爬树的事,还有今早那匹体形吓人的白狼,簪缨通通都没有印象。至于李景焕嘴里的“差点把她卖了”,她自是不信的,可想必是有一桩什么事情发生过,才会有此一说。
  将这些端倪合在一处分析,倒描摹得大司马像个爱吓唬小孩子的人。
  可是他怎么会呢。
  “识事晚有福。”卫觎侧头,下颔绷出一道遒逸的轮廓, “放心,没想卖你。”
  簪缨迟迟地应了一声。
  她不是担心,只是可惜,没有那段记忆。
  然她性情内敛,人家不想多说,她也不好再问东问西,垂眸又摸起一块米糕,默默送进嘴里。
  卫觎却不知怎的看了出来,见不得她垂头耷脑的样子,看她真想知道,徐徐放下书简,“不是甚么大事,十年前我离京时,原想把你一并带走。”
  簪缨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卫觎在那片璀亮的眸光里,声音有一瞬停顿,最终恢复平静,“你不跟我。”
  簪缨直直看着男人开阖的嘴唇,有很长时间忘了呼吸。
  前世病笃之时,她确实听说过卫郎君曾携枪到皇后宫里大闹一番,其后愤而出京的事,却从来不知这段传闻里,还有自己的参与。
  她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
  大司马方才说的不是宫里不让,是,她不跟他走。
  十年前,她正五岁,不用卫觎多说,簪缨也能想到几分,那时候的自己,正被庾皇后好言好语地笼络住,一声声唤着她母后……还黏人,成日跟在李景焕屁股后面团团转。
  外人要想带走一个迷失在甜蜜假象里的孩子,谈何容易。
  簪缨后背发冷,胸口像塞进了一把捣碎的薄荷,一股一股地往外漏着凉风。
  她本以为,她前尘一世无依无望,四周豺狼环绕,无一人真心待她,原来不是这样吗?
  竟是她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吗?
  后背忽被轻轻一拍,半晌忘记呼吸的簪缨受惊般深深吸进一口气,如梦初醒。
  卫觎盯着她憋白的小脸缓过来,方拧起眉,“不准再琢磨,仔细头疼。”
  “过去的事不甚紧要,不想了,而今你可想好,当真不回宫了吗?”
  方才杜掌柜震惊还情有可原,连他都这样问……簪缨心中悲凉,可见自己这些年,痴心望嫁的形象多么深入人心。
  她心里积压着两世为人的秘密,哭不出,笑不出,牙齿在下唇碾出重重的一道红印,漆黑的双眼直视大司马,透出几分执拗。
  “死也不回去。”
  听到某个字眼,卫觎略重地看她一眼,摸了三下手边的木头案几。“胡说。”
  接下来的一路,二人都无话。
  簪缨感觉大司马好像不愿深谈当年事,一个人默默地吃糕。
  江乘县在都城的西南,治所归于琅琊郡,南临临沂。琅琊与临沂,原本都是北方青州的地名,后来五胡乱华,祸乱洛阳,晋朝衣冠南渡后,于江南建立起南朝政.权,因怀念故国,才将江南的许多郡县改置成了北方的地名。
  他们从行宫出发到江乘,比从建康内城启程就近不少,却也在道上
  耗了近一个时辰。
  到了墅堡外,卫觎先下车,履尖抵稳踏凳,仍向车厢递出一只手臂。
  簪缨伸手扶住他下车,轻轻道了声谢。
  缀在后头的那辆车里,春堇和任娘子也相继下车。春堇做了一世婢子,头一回不必在主子左右侍奉,大摇大摆地另乘一辆马车,不由小声赞叹:“大司马出行的场面果然不一般啊。”
  任氏望着前头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小娘子绣舄软,步子小,卫觎那样个傲岸不群的人,竟也耐心地等她并肩而行。
  她比春堇看得明白,笑说:“不是待咱们的场面不一般,只是待小娘子不一般罢了。”
  顾氏别墅的设计,仿照的是北方堡坞式结构,从竹篱围成的外栅看进去,环形木柞的两层轩楼依稀可见,其上还有绳纹黛瓦攒出的阁楼顶。
  竹树花药,流水小桥,一派婉约意境。
  簪缨过往生活在堂皇整丽的宫庭,未曾感受过这种亭自亭,阁自阁的自然之美,转动明眸看得新奇。心中想,人住在这样的居所,每日纵情于山水,枕石漱流,操琴养鹤,应是很快活的吧。
  卫觎领着她,见了看守的门子直接道:“十六来看望顾公。”说罢不等通传,迈步便入。
  他来得随性,顾家人听信后却被惊动。只因顾氏隐居山林后不问政事,连大司马回京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突然到访。
  簪缨才随着卫觎走过一片种满药草的水塘,便见一位银丝满鬓的布袍老者,带着两个家仆从石子路那头走来,背着一手,面沉似水。
  到得跟前,老者审视了卫觎两眼,劈头便道:“王家小子访戴安道都不如你好兴致!今下官至三公,也好意思空手上门。”
  簪缨脸皮薄,这话虽不是说她,却自觉礼数不到,先于卫觎红了耳根。
  卫觎没事人一般,高大的身姿挡在前头,颔首:“仓促不曾备礼,今日想来世叔这儿蹭一顿饭,世叔多包涵。”
  他对待老者的态度是尊敬中含有亲近的,簪缨便猜出了这老者是何人,待他目光望来,福身见礼:“傅氏女见过顾公,未投名刺冒昧前来,万望明公海涵。”
  顾氏家主见此女气质不俗,姝静脱尘,心中先赞一声好。却不曾认得她,沉吟道:“这位是……”
  卫觎长睫微落:“是阿素姊的孩子。”
  顾沅知道他口中的“阿素姊”是何人,正因为此,才感惊诧,青雾色的眸子注视眼前这女郎几许,眼底闪过一丝簪缨看不懂的痛恸。
  卫觎跟着抛出第二句,“婚约退了,如今不在宫里。”
  顾沅面色一变,卫觎又道:“今早顾元礼弹劾了太子,参太子失德。”
  簪缨听到这句,转目瞧他,原来大司马也知道了早朝上的事。不过,看顾公神情,应是对近日京中发生的种种一无所知——这样吓一位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对……
  那御史顾元礼是顾氏远支的子弟,顾沅与之无甚来往,闻言沉默片刻,慢慢道:“朝中之事与老朽无关,不必同我讲。”
  而后转过身去,“不是来蹭饭的吗?德邻,摆饭。”
  说是用朝食,其时已近午时,说朝午食更为准确。卫觎不客气,领簪缨径直到了小竹楼的膳室。
  顾沅膝下唯一还在的次子顾徊,昨日半夜出发去东湖垂钓去了,眷属则不便见客,他便唤来小孙女出来待客。
  这顾小娘子闺名细婵,却是位活泼灵动的女娘,生得容长面容,柳眉秀目,梳绿羽小蝉髻,与簪缨年纪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