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洛阳街市繁华,比之长安更多了一份畅意潇洒。街上到处都是嬉耍玩闹的小孩儿,这要搁长安城里根本就不可能。
  没别的,就是家里都拘着学功课。长安勋贵们之间的攀比,那可是腥风血雨,从小到大就没停过。
  因为有她爹在,一人顶十个,其他人就都去安置了。长孙蛮牵着她娘的手,一会儿去摸摸五彩风车,一会儿又去玩玩泥人儿,嘴角挂在耳朵边就没下来过。
  萧望舒看她这般高兴,脸上也带着淡淡笑容。她爹走在旁边,俨然看去,就是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握着糖人儿东瞅西瞅的长孙蛮眼花缭乱。她左一打量,右一张望,视线瞄见小摊上挂着的毛茸簪花,眼里一喜,忙不迭拖着她娘又往这处奔。
  “阿娘你看,我要这朵绒花……”
  “嘘。”
  长孙蛮的声音被她爹打断。
  她疑惑回头,看见热闹长街的尽头,走来一列官兵。领头人手中握着一卷画像,正拉扯路人相看。
  画中是谁,不言而明。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长孙蛮惊惧朝她娘望去。
  却陡然愣怔。
  冬阳灿烂,暖黄的光镀在男人指尖。他勾起胭脂,修长的手滑过美人眉梢,如一笔点睛,赫然将她久居高位的凌厉压下。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萧望舒仍有些怔忪。长孙无妄挑眉,手低垂,指腹按着那瓣唇,重重摩挲一掠。
  那抹绯红如水中游龙,破开了她的苍白无色。转眼清绝顿失,秾艳无双。
  周围兵甲声近,嘈杂人群渐渐散开。
  归于寂静的最后一刻,男人抬手,低眉慵懒一笑:
  “夫人好容颜。”
  第28章 洛阳
  官兵在身后呼喝:“你们两个,转过身来!”
  平地一声雷,惊得长孙蛮回神颤颤肩。她手上糖人儿一歪,往脸上糊了个严实。
  领将虎目一扫,落在长孙蛮身上。立刻有官兵上前驱赶:“去去去,哪家的泥娃娃,还不赶紧歇家去!”
  长孙蛮一噎,很想小声逼逼。但保命要紧,她踯躅着步子,瞄眼看看她爹娘。
  她爹笑得如沐春风,拱手赔罪:“官爷莫怪,这是我家小女。家里胡闹惯了,平日也没个正行。”
  官兵还想说什么,被领将拦下。他侧过脸,对那人低喝道:“退下!”
  一声令出,官兵们讪讪低头。
  领将推开画卷,沉声:“郎君且让让,我等公务在身,需得查看一番夫人容颜。”
  “这……”
  她爹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直看得长孙蛮一愣一愣的。
  领将脸色微沉,虎目盯紧了他身后的裙罗,喝道:“还不快闪开!干扰官兵行事,可是想进洛阳大牢看看!”
  她爹忙不迭苦笑,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只是内子体弱,昨夜才刚生了一场大病。她素来胆小羞赧,您这儿这么多威风凛凛的官爷,恐会吓着她。”
  长孙蛮瞠目结舌。
  她终于明白了,何错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胆小羞赧,这种词八竿子都打不到她娘头上,也就她爹能面不改色地张口胡咧咧。
  她爹还抬手,打算掏掏袖口给银子。长孙蛮心下连声啧啧。
  领将是洛阳城军里为数不多的好男人,正巧他妻子前几日也生了场大病。思及此,他脸色微微和缓,摆手让人退后,道:“速速让开。”
  长孙无妄手微顿,他不动声色收回手,低眼道:“多谢官爷体恤。”
  磨蹭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爹唱罢,她娘又登场。
  “你,抬起头来。”
  她娘明显可见地身子一抖,然后捏紧衣袖,颤颤巍巍几下,小心抬起头。呼吸间又埋低了脸,拉住男人衣袖。她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缩在背后,不肯再出来。
  长孙蛮差点握不住糖人儿。好家伙,她爹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饶是家中已有妻儿,领将还是看得一愣。
  美人胭脂点眉,面靥秾艳,但眉目中还是透出些许病弱憔悴,一看就知刚得过大病。
  她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重重咳嗽两声,好歹是唤回了神智。
  领将抵拳清咳,抻着画卷正色细看。虽然只有惊鸿一面,但其人冶艳秾丽,显然与画中清冷女子不符。
  他瞅来瞅去,实在没看出什么,遂收了手,带人往前离去。
  长孙蛮悬吊吊的心,缓缓落下。
  男人又恢复懒懒笑意。他拿起摊上丝绢,蹲下身,轻柔擦拭小姑娘的脸蛋。瞧着她鹿眼清澈,懵懂娇憨,长孙无妄不免轻笑:“小馋猫,该回神了。”
  长孙蛮抬头,瞥见她娘神色冷淡地挑选幕篱。
  她鼓了鼓腮帮子,哼哼:“要不是我聪明,依葫芦画瓢,我这个被人遗忘的小白菜,就要被别人捡走了。”
  正慢条斯理擦脸的男人手上一顿。背过身拿起幕篱的美人身子一僵。
  长孙蛮装模作样,猫猫叹气。
  ……
  经过这一遭,长孙蛮也歇了心思,乖乖回了客栈。
  他们走到三楼雅间。长孙蛮跟萧望舒住一处,长孙无妄住另一处。
  分别时,长孙蛮想了想,还是问出那个疑惑:“阿爹,你怎么料到那人会听你的话,让官兵都后退?”
  她爹实诚摇头:“我没料到。我本来打算给他塞银子的。军中多劳苦,这些年朝廷派下的徭役赋税又重,他们官兵一般都不会拒绝好处。”
  那这还真是运气好。长孙蛮再问:“要是给银子也不行呢?”
  她爹笑道:“给银子都不行,那就是军中少有的良兵。这种人,既不在我方阵营,又对我的敌人忠心耿耿,惟有取他性命,才能永绝后患。不然任其成长,指不定会是我军威胁。”
  长孙蛮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她爹这么直白。她娘冷着脸,拉着她走回了房间。
  等两母女进去后,长孙无妄也回到了房间。他摸出怀中的折扇,打开放在案上,任由天光洒露,照见那张陈旧的砑金宣。
  过了好半会儿,他唤来何错:“你去挑几人,让他们避开洛阳防线,出去后立刻前往并州,调查玄衡军覆灭一事。”
  何错愕然,“君侯,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死士们寻访并州六郡,无一例外都是司青衡冒进领军,致使玄衡军受伏。这结果虽与朝堂军报有些许出入,但足够证明不是我们幽州的错。”
  室内阒然。长孙无妄垂眸,淡声道:“再查。”
  何错默了会儿,低头应下。
  男人探出手,指腹在砑金宣上摩擦,他想了片刻,又吩咐说:“这次挑年轻点的过去,不要让老头子那辈的人掺和。并州那边,也不必知会毕显,一切暗中行事。”
  言下之意,便是对当年查访之事有所怀疑了。何错手心发汗,他埋下脸,喉咙发紧:“是。”
  ……
  入夜后,洛阳城里冷了下来。
  长孙蛮趴在窗台边儿,好奇地往下张望。街上大大小小的摊贩挂起彩灯,晃眼望去,火树银花,五彩斑斓。
  “阿娘,底下怎么有那么多人挂灯笼?”
  “明日就是上元佳节,自然要挂灯祈福。”
  小姑娘惊喜回头,她娘倚在美人榻上,正不急不缓地翻着书。
  感觉到长孙蛮的灼灼目光,萧望舒挑眉,一语否决:“不能去。”
  “……阿娘你不用跟我一起去,你乖乖待在屋里,我让何错陪我。”
  她娘览看书页,没理她。
  长孙蛮扼腕,垂头丧气。今天这档子事一出,她这几天都别想好好出去玩儿了。
  厢房门被叩响,她爹端着一碗羊奶进来。
  鼻子一闻到熟悉的膻腥味儿,长孙蛮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她爹笑眯眯招她过来,道:“快喝吧,何错刚命人挤出来的,还新鲜着。”
  长孙蛮眼含热泪,连连后退几步,摇头摆手:“没有糖蜜也没有花露,好臭,我不喝。”
  “不行,这段时间奔波赶路,你都没喝羊奶。糖蜜我已经着人去买了,明早上你就能吃到。天气寒冷,花露不太好找,得过两天才能吃到。你听话,今晚先喝一碗,看看这小脸儿瘦的。”
  长孙蛮手压着脸蛋,使劲挤了挤两颊软肉,勉强说道:“我胖着呢!”
  长孙无妄端起碗,微笑道:“过来,阿蛮。”
  “不要不要,阿娘——”
  小姑娘朝榻上美人一望,她娘微微放下手中的书,露出清冷的眉眼。
  萧望舒淡声:“不许挑食,去把羊奶喝了。”
  “……。”
  长孙蛮委屈巴巴捧着碗,弱小可怜又无助。
  好在她爹是个明白人。长孙无妄拍拍她的小脑袋,“喝干净,我就带你下去玩儿。”
  长孙蛮眼睛猛亮,但她还是偷瞄萧望舒一眼,唯唯诺诺道:“阿娘不让。”
  “没事儿,咱们不听她的。”
  长孙无妄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软榻。萧望舒冷眉,垂睫掩住清瞳。她侧过身,书册盖在脸上,如慵懒伏息的猫儿,似在浅眠。
  长孙蛮心下暗喜,这是变相默认了她出去。她一口闷了羊奶,嘴都顾不得擦,就急吼吼拉着她爹往外奔。
  正有些愣神的男人,没反应过来,头一回出门脚步趔趄。
  长孙蛮回头一看,眼里带着疑惑,又掺杂几丝嫌弃。她叹口气,对她爹说:“我知道,岁数大了腿脚不好,但这门槛这么低,我都能越过去,阿爹你再激动,也没必要走路不看路吧!”
  不想承认自己发愣也不承认自己岁数大的燕侯:……。
  夜市来临,两边人流渐多。男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意温柔。每走过一处摊贩,长孙蛮就要招呼着她爹停下来,东摸摸西看看,大有要把一条街都仔细巡视完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