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
  他的语气与动作无比自然,好似这件事已做过无数次。
  说完,终于转身向院内而去。
  江玉珣脚步先是一顿,接着也同天子一道走向前去。
  墙上的官兵不是何时清理完了积雪。
  太守府内,文武百官莫不噤若寒蝉。
  站在廊柱背后的两名官员忍不住偷偷对视一眼。
  下一刻,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恐。
  桃延郡当地的官员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驻军将领,并疯狂与对方交换起了眼神。
  陛下和江大人……这是?
  曾随应长川四处征战的军将,立刻如拨浪鼓般摇起了头。
  他眼中的惊恐半点也不比对方少。
  我和你一样常年驻守在桃延,我哪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见天子向此地而来,军将连忙肃拜行军礼。
  然而本该屏气凝神的他,今日却忍不住抬眸一个劲乱瞄。
  作为曾与应长川一道征南闯北的武将,他也勉强算得上了解天子。
  在他印象中……应长川从不与属下聊半句与朝政无关的事情。
  可是今日,天子竟然不知何时放缓脚步,与江玉珣并肩而行。
  ……看他脸上的笑意,所言之事必定不是朝政!
  “咳咳……洪将军,洪将军?”
  直到听到同僚的小声提醒,姓洪的武将方才发现众人均已退至木门两旁。
  他立刻转身向后退去,然而看得入神的洪将军显然忘记了自己背后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前突然现出一道棕影。
  等反应过来时,鼻尖已经贴在了廊柱之上——只差一点就要撞了上去。
  好险,好险!
  ……
  桃延太守府很小,童海霖养病的房间,离百官觐见天子处不远。
  直到朝臣随应长川一道消失在江玉珣眼前。
  正准备推门去见童海霖的他,方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咦,庄有梨人呢?
  江玉珣不由回头寻找了起来。
  太守府院正中央。
  身着羊皮袄的庄有梨,手心不自觉生出一阵透骨的凉意。
  他抱着蜜罐昏沉沉从地上站了起来,末了扶着院墙一点点向江玉珣所在之处挪去。
  “……爹娘,这下完蛋了。”
  说出来你们或许不信。
  我,我……不小心打到皇帝了。
  想到这里,庄有梨不由呆呆地咽了一口唾沫,并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默背起了周律。
  ——此罪如何判来着?
  还不等庄有梨背到那一条,江玉珣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耳边:“有梨,你还好吧。”
  他的话语里满是关切,一边说一边将恍恍惚惚吓得不轻的庄有梨带到了屋檐下。
  “不如把蜜罐给我,我来抱着吧?”
  江玉珣声音把庄有梨从混沌中拽了起来。
  下一刻,庄有梨忽然抬眸深深地朝对面的人看去。
  “阿珣,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庄有梨的表情从未像此时这般认真。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江玉珣垂在身侧的右手。
  “什么?你但说无妨。”江玉珣被庄有梨的样子吓了一跳。
  身为好友,庄有梨本不该这样。
  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就不要顾忌那么多了!
  他生气一口气,用无比沉痛的语气说:“阿珣,我这次恐怕是要完蛋了。”
  “不至于——”
  给自己做好思想工作的庄有梨猛地抬眸看向江玉珣的眼底,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刻板严肃过:“所以你可以……帮我在陛下那里吹吹枕边风吗?”
  江玉珣:……
  等等,什么叫做“枕边风”?
  桃延太守府中,江玉珣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轻拍庄有梨的手背,用最温柔的语调道:“算了,没救了。”
  我们一起毁灭吧。
  -
  官兵刚清完府院中的积雪,天竟然又阴了起来。
  刚才还在和庄有梨笑闹的江玉珣,心情也不由随之变得沉重。
  明明几日没见,童海霖的状态竟变得比江玉珣想象中还要差。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涩,此时正双眸紧闭平躺在床榻上,胸口的起伏都衰微不可察。
  那只骨折了的胳膊,仍静静地悬在身侧,指尖都没了血色。
  “……童大人近日状况不是很好,在棱平县时还能行、坐。但回到溪口城后,便躺下起不来了。”随行太医一边替童海霖施针,一边小声对江玉珣和庄有梨说。
  末了,终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前几天还能好好说话的……”抱着蜜罐的庄有梨鼻子不由一酸,“童大人所患何病?”
  太医先摇了摇头,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是‘瘴气’。”
  江玉珣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古代南方没有得到完全开发时,到处都是沼泽和原始森林。
  再加上它空气湿热,又多阴雨天气。
  时间久了,森林中腐败的动植物尸体,便会在此环境的催促下生出“瘴气”。
  “瘴气”一词现代人或许并不熟悉,但古人却有不知多少人死在它手中。
  听了太医的话,庄有梨脸色当即变得煞白:“……童大人为何会惹上瘴气?”
  一直没有开口的江玉珣突然道:“当年南巡时,童大人便不适应桃延气候,短短几日身材便清瘦了许多。而后他为了绘制图纸,更是要深入桃延各大森林、沼泽之中,长此以往便染上了瘴气。”
  是啊,童海霖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适应桃延的气候。
  ……可他竟为了一个无人知晓是否会化为现实的蓝图留了下来。
  庄有梨吸了吸鼻子。
  江玉珣下意识移开视线,并攥紧了手心。
  “……江,江大人?”听到江玉珣和庄有梨的声音,不知睡了多久童海霖竟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浑浊,半天也无法聚焦。
  江玉珣立刻上前,坐在了榻边听他说话:“童大人,我们在”
  然而精神不佳的童海霖却只迷迷糊糊地问了两句。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除了有关怡河河道的问题外,江玉珣什么也没有听懂。
  不消片刻,听到童海霖醒来的消息,他的夫人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屋内。
  原本打算帮他冲蜂蜜水的江玉珣和庄有梨对视一眼,最终只得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
  太守府的小院上又积了一层薄雪。
  时间还早,江玉珣不急着回楼船,而是独自坐在了长长的石阶上。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轻声自言自语道:“……此行实在是太过突然,早知道……我该拿点酒过来的。”
  江玉珣抱着膝盖,声音也变得有些闷。
  几年前,童海霖曾在南巡的游船上对江玉珣许诺,说等他再来此地时,桃延定会变成他认不出的样子。
  而江玉珣也在那一日承诺,往后再酿出好酒定第一时间送到这里。
  要是来的时候带一坛酒就好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地起身,并快步向楼船而去。
  ——现在送酒来桃延还来得及。
  -
  童海霖的状态时好时坏,桃延郡的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这个新年,在不知不觉中度了过去。
  等江玉珣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地已经开始回温。
  下雪不冷,化雪冷。
  最考验人的时节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