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云乘月正想再去倒一杯琼浆,动作顿住:“你看,今天天色不早了,我们能不能换一天再上课……”
  “不行。”
  薛无晦顾自说:“书文是不会骗人的。它是一个人道心的体现,也是一个人的全部。一千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观想出生机书文的人。所以……”
  他笑了一下,这是一个奇异的笑,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所以,你自然会珍惜生命、亲近生灵。这是你的道心所在。如果有一天你性情大变——变得如我这般,你的生机书文会当场碎裂,道心也会立即崩塌。”
  “我又何必生你的气?”
  “既然你道心如此,会阻止我反而是好事。否则,如果你死了,我还要另寻个人助我,真是麻烦。”
  云乘月想了想:“其实你说一句你不生气就够……”
  在冰冷的目光里,她自动消音。
  她若无其事地换了句话:“你的书文和道心,有碎裂过吗?”
  “有。”
  他回答得很平静——或者说是冷漠更加恰当。他说:“在我临死之时,于众多叛逆眼前,头颅被斩下的刹那。”
  她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不由一怔,再见他神情冷淡无澜,心里忽生一点说不出的滋味。
  ——轰隆隆。
  远处隐有闷雷响起。
  他望向雷鸣处,说:“那一日的天气,同今日很像。”
  云乘月张张口,伸手想拍拍他:“你……”
  他飞快看了她一眼。在她辨认清那是什么情绪之前,他已然化为黑烟,散在满室暖光里。
  “明日有雨,出门记得拿伞。云乘月,你若真想帮我,便尽快提升实力。”
  有些人不喜欢被安慰。她明白,只能垂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明天去浣花书院,弥补书文基础。”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你不想说你最近忙什么,就不说罢,不过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等了一会儿,她只等来一句简短的话。
  “早些休息。”
  她莫名有点闷,使劲拽了一下兔子尾巴:“算了,不休息,继续用功。”
  云乘月关上门,又看了会儿新买的书,再研究了一会儿云三抄的课表——这姑娘自己不敢亲自送,叫婢女送来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她才打了个呵欠,灭灯就寝。
  她今天是有些累,很快便睡着了。兔子小薛陪在她枕头边,一只软软的耳朵搭在她手腕上。
  风吹开床幔。
  迷离黑雾化为人形。
  青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他伸出一只手,戳了戳兔子的头。
  “也不算很不可爱。”他眉头微蹙,挑剔地评价道。
  云乘月歪着头,呼吸深而缓,已然沉入深深的梦境。
  又过了一会儿,轻烟散去。
  “……这回又不装睡了。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果然傻。”
  很轻的一句感叹,隐约带了一声叹息。
  *
  第二日,薛无晦又早早地不见了。
  云乘月按照原定的计划,先施施然去三房问一问案子的进度,再吃了早饭,便乘车去浣花书院。她还是坐阿杏姑娘的马车,就缀在云三小姐的车后头。
  一路上,云三小姐好几次偷偷摸摸开窗来看,就仿佛她多看几次,云乘月就能临时变卦不去了一样。
  云家离浣花书院不算很远,马车一刻钟多些的时间。
  浣花书院是浣花城最大的书院,传承七百余年,也是很有名的学府。这里历代出了不少英才,只不过,由于默认给附近世家面子,很多混日子的学渣也能进来。
  比如云三小姐。
  也比如聂小姐。
  云三小姐下了马车,抱着书包就闷头往里冲。没走几步,她就碰见了同样来上学的聂小姐,登时惊喜地握住对方的手。
  “阿莹!”
  “阿容!”
  两位学渣小姐一白莲、一娇蛮,情谊却很有几分真,是以见了面都很欢喜。
  云三小姐热切地问:“你昨日风寒告病,可是好了?我瞧你面色还有些不好呢,怎么不再休息两日?”
  聂小姐撇嘴抱怨:“我也想呀。可我兄长、我叔叔,都太吓人了,说什么我敢偷懒就断了零花……呀,我不该提他们!”
  她捂住嘴。
  云三小姐却笑得柔和温婉:“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况且,那件事只能说我命不好……”
  云三小姐做出了柔弱大度又隐忍的白莲花姿态。不过,她倒也不是故意的,只能说是习惯性使然。
  聂小姐总是很吃她这一套,立即义愤填膺:“对嘛,我就说,阿容你肯定还是很讨厌她的!好,我跟你一起讨厌!”
  云三小姐:……?
  你家不是两个人吗?她很想这么问一句。而且隐隐地,她感觉聂小姐说的不是聂七爷或者聂二公子。
  正迟疑着,两位小姐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
  “原来你还是很讨厌我啊,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愧疚。聂小姐也是?那倒正好,昨天给我的报酬,翻个倍如何?”
  两位小姐同时一僵。
  云三小姐僵得更厉害。她一点点回过头,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心机笑容,只差两眼含泪了。
  云乘月手里拿着幂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她的目光定格在云三身上。她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我可得想想,有些事情是不是应该做得更过分一点?”
  昨天奋笔疾书大半天的云三小姐:……
  想起自家父母处境的云三小姐:……
  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一次讨了好的云三小姐:……
  聂小姐很有义气,挺身而出:“好啊,我就知道你心眼不好,就会为难阿容……”
  云乘月笑眯眯。
  聂小姐还要再说,云三小姐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往里拖:“哎呀,要迟到了,这可不行,如果因为我的事连累阿莹迟到,我真是能自责得掉眼泪。快走快走……”
  云乘月抱着自家的兔子,悠悠往里走。
  旁边投来不少视线,显然都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猜到了她是谁。但众人只是悄悄关注她,却没人上前搭话,显然是摸不准聂家的态度,谁也不想当出头鸟。
  但这也只是学子们的态度。
  书院第一进院落的廊下,站着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其他学子见了他,都露出见了鬼的神情,立即低头问一声好,然后飞快溜走。
  ——鲁夫子怎么出来了?
  ——仓颉在上,今天不会突然考核吧?
  ——你别吓我!
  ——那不然活阎王怎么突然出现了?
  ——完了完了,我要不及格了……
  学子们像见了猫的老鼠,十分惊慌。
  云乘月也看过去。
  鲁夫子一怔,严肃的脸却露出一个微笑。他似乎很少做这个动作,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眼神里的欣赏却实打实地透了出来。
  “云姑娘?”他主动迎来,笑道,“我已经听老师说了你的事。你这样的资质,能来浣花书院听课,倒是我们的荣幸了!”
  云乘月问:“您的老师是……?”
  鲁夫子轻咳一声,竟有点羞赧:“就是卢大人。我年轻时也曾上白玉京考试,想要有一番作为,那一场的主考官便是卢大人。可惜我资质有限啊……”
  他摇了摇头,颇为感慨。
  云乘月行了一礼:“原来如此。壮志雄心总是令人钦佩,您谦虚了。我从未正经学过书文,对很多知识都一知半解,想来浣花书院求教一二。”
  “好好好。”鲁夫子笑容更甚,引她入内,。
  四周学子见了这一幕,纷纷瞪大了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鲁夫子笑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
  ——那是谁,怎么这么大来头?
  ——你居然不知道?那就是……
  鲁夫子看了周围一眼,嗡嗡的声音立即消失。
  “都好好上课去!”鲁夫子恨铁不成钢,板起脸,“什么时候你们也能观想出一枚天字级书文,我也冲你们天天笑,好不好?”
  ——不用了不用了……
  学生们抱着书本,纷纷脚底抹油。
  “见笑了。这些孩子都不坏,就是心性还有点浮躁。”鲁夫子有点尴尬地对云乘月说,又道,“老师也吩咐过了,说不妨让云姑娘自己选择听课。云姑娘想从哪一门开始?”
  云乘月拿出课表,看了一眼:“我想从初级的笔画入门开始,可以吗?”
  鲁夫子一愣,犹豫道:“可以是可以,可笔画入门都是六七岁的孩子……”
  他原本心里预想的,怎么也是个中级的灵文临摹才对。可他再眼睛一瞟,忽然看见那课表上的字迹,唇边话语不觉一停。
  鲁夫子瞪着那字,眼睛险些瞪出眶:这字,这字,这这这这……
  这也太难看了吧?
  可以说,他鲁平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字,不仅丑,还丑得别致、丑得有个性、丑得一言难尽。一般人写字,还真丑不出这个水平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