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顾淮安在施夫人出来时,也站了起来。即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眸光比往日更深沉些,像是深不可底的潭水。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而有力道,“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已经有解药的方子,明日我会去王家那边问问看。”
  王家不可能会全身而退,只是做出些适当的让步。没有事能一直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对于这样的让步,他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他明白施意卿的顾虑,给出自己的承诺,“施大人的功劳有目共睹,他当得起知府的名声,你们无需顾虑太多。”
  施夫人却摇了摇头。
  她落下的眼泪太多,帷帽尾端都已经被浸湿,粘连在衣服上显得格外狼狈。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也是顾着我和孩子,这些年处处受限忍让。”
  施意卿同施夫人是年少夫妻,没有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想法,同施夫人几乎是无话不谈。因此有时候,他在外面瞧见了些让自己难以忍受的事儿,夜间也会同施夫人说上两句。
  没有人比施夫人更加清楚施意卿曾经的理想和抱负,清楚他从壮年走向迟暮时力不由心的感叹,清楚他一路走来丢了自己的怅然。
  在安王世子第一次来施家时,他明明被威胁,明明在夜间还在忧虑自己的出路。可到了入睡前,他却突然笑了出来。
  “娘子啊,幸好我还等到这么一日。”
  施夫人从后来那个忙碌、疲于奔波的小老头身上,看见当初背着书箧走在田间却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影。
  所以她仍旧没那么情愿,可还是坚持道:“这是他想好的事儿,就让他试试吧。”
  顾淮安深深看了她一眼,最后吐出一个字来,“好。”
  第68章 068
  ◎他的偏心都是明晃晃的◎
  陈大夫得了命令之后, 就立即要让人去配药了。等到半下午,他将熬好的药交给已经静坐成一尊木偶的施夫人。
  施夫人低头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汤药,伸出手碰了碰碗的边缘又往回缩了缩。如此反复之后, 她才端起药碗缓慢朝着房间内走进去。
  顾淮安也跟了进去,见到了还在病中的施意卿。
  经过这段时间的不停奔波, 施意卿的肤色黑了很多,又因为高烧不退,脸上又多了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都黑红黑红的。即使这样, 他的意识还算清晰, 朝着门口的地方看了一眼,“世子爷?”
  顾淮安点点头。
  “那你就不要进来了, 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施意卿嘴上因为干涸而起了一圈白皮,嘴角往上扬着,带着一点小得意, “说不准喝了这个药, 明日我就好了。就算没好,你去问问王家,让那些老小子将药交出来。”
  面对这样的施意卿,顾淮安只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人塞了一把稻草进去,又干又涩。
  “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施意卿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口,“我还有三个孩子,世子爷若是有机会, 可代为照拂几分?”
  “这还是由你自己来, ”顾淮安回绝。
  他就站在门口的角落, 阳光照不进的地方, 他的神情也变得模糊,瞧不分明。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份安抚与笃定的味道,语气缓和道:“有父亲在他们身边,要比我这个外人好上很多。”
  所以你不能出事。
  施意卿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原本因为高烧而肿胀的眼皮更加滚烫。他的眼里含着热泪,连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下官知道了,下官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等你。”
  顾淮安离开之后,施意卿准备从施夫人的手中接过药碗,没有拿得动。
  热泪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流淌,那张黑红的、看不当年一丝俊朗的脸上被眼泪糊成一片,唤了一声施夫人的闺名,“茹娘啊,把药给我吧。”
  那瞬间,施夫人眼泪全崩,一下子松了手。
  施意卿接过药碗,没有再犹豫直接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也没有在为难自己,直接躺到床上开始闭目养神。
  该交代的东西都已经和自己的夫人交代过了,他并不后悔自己直接试药,也不担心自己的三个孩子日后的出路。
  他相信安王世子,相信三皇子,相信哪怕自己出了意外,他们二人也会拉施家一把,这就已经足够了。
  喝了药之后,他就昏昏睡去。
  陈大夫一直在旁边守着,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替施意卿把一次脉。新药方的效果很不错,施意卿渐渐开始退烧,晚上甚至能吃进去一些东西,陪着施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这无疑给了众人极大的信心,证明这个药方确实有些作用。
  可等入夜之后,施大人又突然起了高热,且这次来势汹汹没有一点衰退的迹象。陈大夫见状不好,直接施针替人护住心脉,又找来一些烈酒,让施夫人用老姜沾着烈酒不断地在施大人耳后,腋下,脚心这些地方不断擦拭。
  顾淮安同三皇子都在这里守着,姜若原本是要回去,但是一个人也不敢走夜路就同样留了下来。
  她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像小鸡啄米一般,头一下下点着,差点整个人都往前栽了出去。这段时间她其实也没怎么睡得好,熬不了太长时间。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直接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过来时,肩膀上忽然落下一件巨大的披风,是世子爷的。男人的身量原本就很高,披风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件毯子般,能够将她整个人都罩进去。
  这边住房紧张,没有已经打扫好的空房间。
  顾淮安示意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小声道:“眯一会儿。”
  姜若看了一眼三皇子的方向,没动弹。
  男人直接伸出手,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旁边,再将玄色的斗篷往上拉了拉,遮住她的半张脸。若是旁人来看,至多能看见一个人靠在他的肩上却看不到这个人是谁。
  她还想要挣扎着坐正身体,就感觉到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不要动了,睡一会儿。”
  她就真的没动了。
  毕竟还有外人在,拉拉扯扯多不好。披风上还带着男人身上浅淡的松针气,方寸之间很快被她的呼吸占满,温度一下子就上来了。
  就靠着一会,一会她就离开。
  姜若抱着这个想法,就靠在世子爷肩上坐了一会儿。可睡意就像潮水一般涌来,没多少功夫她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三皇子喝着浓茶,看到对面那一幕,挑眉问道:“睡着了?”
  “嗯。”顾淮安应了声,小声道:“这段时间她一直跑进跑出,也有点儿吃不消。”
  毕竟来扬州之前,她就是安王府的一个小丫鬟,经历和需要操心的事情都比较少,生活环境简单,唯一焦虑的就是攒银子替自己赎身。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提及到姜若的时候,目光会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下来,还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骄傲,完全类似于那些炫耀自己孩子成长的父亲。
  三皇子顿住。
  他同顾淮安立场虽然不同,真要是说起来却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太子年长他们几岁,五皇子出身商贾接人待物总有几分讨好,六皇子就更不必说了。所以顾淮安在宫里学习的那些日子,相处最多的其实是他。
  年少时候顾淮安真有些混蛋,身份地位高,学任何东西都快,即使心思不在书文上,常常召集一批人去马场跑马或是围场打猎,却还是常年被那些大学士夸奖。他性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三皇子总觉得他有几分装相,借着一幅好皮囊在姑娘们面前装的比任何人都要正经,惹得不少姑娘都在背地里打探。
  不过真要是说起来,他倒是真没怎么搭理过姑娘家,也就是对唐家姑娘好些。这倒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谁都知道唐家这辈就出了那么一朵金花,据说还同已故的安王夫人极为相似,顾淮安除了照拂几分倒是也没什么特殊的举动。
  可三皇子敏锐地觉得,顾淮安对姜若是不同的。
  或许顾淮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只要那个小丫鬟在场,他总是会在进来的第一时间先确定小丫鬟在什么位置。
  他那样讲究体面的人,会极为自然同姜若牵手,共用茶盏,甚至是亲吻,做了许多看起来文人极为不体面的事。
  他的偏心都是明晃晃的,也就姜若那个蠢丫头还以为自己就是个奴婢。也不想想到底哪个主子,没能容忍丫鬟在身边这样僭越?
  知道今天晚上会通宵,他们的茶水都泡得极浓。一大把茶叶就掺了点水,最普通的陶瓷杯里一片绿色,飘着的、沉落在杯底的交汇在一起,也就只能在茶叶的缝隙里才能看见一点茶汤。
  他抿了一口,从舌尖到舌根都被一种苦涩的味道占据,终于忍不住问了声,“就当真这么喜欢这个小丫鬟?”
  顾淮安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的问题,停顿了片刻之后大大方方点点头,言简意赅地承认:“是。”
  这样干脆利索,让三皇子忘了后面一大堆想要说出来的话。
  老实说,他其实也很喜欢姜若,相貌好看,性格坚韧又始终存着一份善心,气质温润到整个人都像是在发着莹润的光,在一众人中总是能够轻易地将她分辨出来。
  可毕竟身份太低了,他那位好父皇好绝对不会允许安王府的世子夫人,是一位出身低贱的奴婢。
  顾淮安会接手安王手里的所有权力,会成为现任君王和下任君王手里最锋刃的刀,这就要求他的夫人必须要出身高贵,处事滴水不漏,能够替顾淮安守住安王府。
  前些年顾淮安去了儋州,他的婚事被暂时压了下来。可他的年岁不算小,这次回京城之后定然是要将婚事定下来。
  “父皇就算为你赐婚的话,也一定会提前问问你的意见。你记得选个脾气好的,能够容人的,这样姜若日后也能少吃些苦头。别看后宅那些女人看起来都弱不禁风,有时候斗得比男人还狠。姜若心思太纯粹了,若是遇到一个厉害的角色,说不准都没有活路。”
  三皇子认真建议道。
  顾淮安撇了他一眼,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
  三皇子不信,他笑得有几分讽刺,“你是没有这个打算,可别人都已经帮你安排好了。有些人恨不得将自己身边的人算计到点滴不剩,又怎么会允许你在这件事上生出反抗之心?
  等回到京城之后,我会被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文官弹劾,最起码要休上两年年。老五倒是认得清,往后面一倒,只有你能够顶上来。不过那群文官也不会放过你,雪花般的折子往上弹劾,他会对你极为歉疚,然后再给你安排个好岳家,让事情平息下来。
  你若是不成亲,可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安排。”
  他说完之后,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你不是应当比我更为聪明,早就看透了这一点吗?”
  顾淮安眼眸深邃,捧着茶杯没有说话。
  三皇子又抿了一口浓茶,甩了甩那些从牢笼里逃逸出来的负面情绪,又像往常那般不正经地感慨道:“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我们两个人究竟谁更可怜一点?”
  第69章 069
  ◎这日是姜若的生辰◎
  “那还是你可怜吧。”顾淮安接住他的话。
  怀中的女子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动了动, 发出几句分辨不出的呓语。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的坐姿调整了下让她睡得舒服些。等感觉到怀中的女子重新睡下时,他才看向三皇子。
  哪怕是连续熬了两夜, 他的精神也不见丝毫的萎靡,即使穿着带有皱褶的青色长衫, 他的举止依旧从容矜贵,淡声道:
  “最起码我知道,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他低咳了两声,没准备说更多。
  三皇子:“……”
  总感觉自己有被内涵到, 他是来给人出主意而不是给人攻击的。
  不过……好吧,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年少时还是有些目标的,想要获得父皇的关注, 想要比太子做得更好。但是逐渐长大之后,他才发现这些自己心心念念很久的东西,太子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唾手可得时, 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可出发太久的他已经容不得任何的退缩, 走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向父皇证明什么,还是真正向朝着那个位置走去。
  这个问题太过于深奥,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又没去纠结,转而问起顾淮安另一件事情,“要是这次药还是不成,你真的会去王家?”
  顾淮安显然没有多少犹豫,点点头:“会的。”
  这次,三皇子的态度异常没有激烈, 平淡地“哦”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一边喝着浓茶, 一边等待着陈大夫最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