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阿悍尔。”封暄言简意赅。
  “啊?”钱谦惊诧,“阿勒竟与阿悍尔有关系,这样便说得过去了,阿悍尔起了战事,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阿勒在南边牵制北昭军力,怪不得把炮仗都放到破云军头顶来,这是造势啊,不,或许不仅为造势,他一面拖着军力,一面试探三大航道,还是奔着航道与海贸来的。”
  封暄拿起两枚铁质小旗,往航道上放,只听“咔咔”两声,小旗被吸附在了地图上,他说:“新的海上巡检司该派上用场了,此次先让高瑜与他打个招呼,有何盘算,过几次招都能试探出来。”
  钱谦稍稍安心,知道殿下自有安排,二人再说了一些山南的钱粮,他便要告退了。
  却在行礼时,听见殿下问:“依你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谦谨慎地思考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词,阿勒诡诈多变,没谁真正见过他的面,结合他的行事,只好中肯地说:“是个混世魔王,没有人见过他,但他的势力遍布海上,有人说他长得美,有人说他生着獠牙,若有什么统一的……”
  钱谦一拍脑袋:“听说他喜欢女人,漂亮的那种。”
  封暄手里的奏折凹下去了一点,细小褶皱从他摁得发白的拇指向外扩散开,声音便有几分莫测了:“女人?”
  钱谦以为殿下恼自己不早报这事,跪下身道:“前几年还为了找一个女人,动静闹得大,行经赤海、乌溟海的船每一条都让他翻得底朝天。后来……便没再听说了,或许是找到了吧。”
  九山收着地图,钱谦已经走了有小一刻钟了。
  密室里的灯灭了两盏,殿下隐在座椅后,影子打在身后的墙上,就像一只沉睡的雄狮。
  “殿下,阿勒找的也未必是司绒公主,没听说公主去过外海啊。”九山倒也没向着谁,只是直觉不合理。
  “嗯,”封暄不会捏酸吃醋,这对他来说太荒谬,他冷淡地应一声,走出密室,“公主呢?”
  “易星!”九山喊人。
  易星进来时好委屈,瞪了九山一眼,道:“禀殿下,公主,公主又回云顶山庄了。”
  “……”
  九山享受着那一记瞪眼,心道:好险啊。
  第36章 咬
  封暄刚踏出房门, 易星又沿着墙线蹿回来了,落地行礼,高声说:“殿下!人又回来了,是, 是公主又回来了。”
  封暄往易星看一眼, 点头, 步子半点没停顿,往檐下走去。
  已经在他身边深深扎根的聪明人司绒不会要,这个憨头愣脑,跟谁就忠谁的傻小子正好。
  九山在后边直接上手了, 一记锁喉锁住了易星, 日日就为这些小子们提心吊胆,遂小声道:“叫你把舌头捋捋直再说话。”
  “欸, 我,我……殿下!”易星被勒得脸涨红, 动也不敢动。
  殿下?九山忙不迭松手,正正经经地给折返回来的主子行礼。
  “公主的东西。”
  对,从厢房里摸出来的耳环,九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殿下。
  *
  封暄握着盒子回主院, 雨过之后,天色开阔,空气中还有湿气, 庭院里的日光便像涨起的潮, 他一路循着潮浪走到房门口的时候,蓦然被一道日浪凶猛反扑, 脚步硬生生地被逼停。
  他沉默着, 心情异常复杂。
  目光缓缓在墙上的弓、狼牙坠子、条案上的斗彩蝶纹罐、榻上七八只软枕一一划过, 然后定在里外间悬挂了一半的珠帘上:“这个,撤了。”
  九江踩着凳子站在高处,抬着双手正挂珠帘,闻言不敢动,心道不妙,他就知道要糟。
  “别呀,”司绒站在旁边看,她的眼睛里盛着珠帘上各色的宝石,“我喜欢垂下来的东西,叮叮当当的,多热闹。”
  封暄没搭话。
  屋里的侍女都垂下头,抹低自己的存在感。
  九江觉着自己站在凳子上,就像一串被挂起来的爆竹,随时都能在两方交火里被点燃,天老爷,他可还没娶亲呢。
  司绒带笑的眼神在封暄身上悠悠地转一个来回,扭头对九江说:“挂。”
  有恃无恐。
  九江哪儿敢,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太子,太子低头捏了下眉心,九江这人精,手立刻动起来,三两下地挂好珠帘退了下去。
  司绒抬手拨了一下珠帘,转过头挑衅似的说:“好听吗,殿下。”
  封暄看着满屋子格格不入的摆设,不,那弓和狼牙坠子还是能入他眼的,他敷衍地说:“好听。”
  而后走到狼牙坠子前:“你怕狼,为什么在房里挂狼牙?”
  这串狼牙挂在角落,上面有积年斑驳的血迹。
  司绒并不靠近,她只远远地看着:“这是差点吃掉我的那些狼啊,每头狼的獠牙都拔了,这象征我翻不过去的高山,我要用它来提醒我自己。”
  封暄数了一下,大大小小十四颗,十四头狼,她那时候该很怕,小可怜。
  “来。”他朝她招手。
  司绒压着他上了榻,双手扶着他的脸颊,把他堵在了榻里侧:“其实看殿下也是一样的,提醒自己——脑子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
  “妄自菲薄了,公主。”封暄把她往上托了一把,这往哪儿压呢。
  司绒拿膝盖压住了他手臂,手轻轻巧巧往下一捞,摸出来个小盒子。
  “什么好东西?”
  她看了封暄一眼,一打开,里头粉润的珍珠刚见到天光,又被“啪”地合上,封进了黑暗里,封暄看她的眼神挺有力道,暗示也给到了脸上。
  司绒笑,把小盒子上下抛了抛,拿到里屋,收进妆匣里,出来时故意把珠帘撩得晃动。
  封暄靠在软枕上,宛如卧进云团里,讲实话,不太习惯。
  便坐正拿手肘抵着膝,看那珠帘轻轻碰撞,他尝试习惯那些细碎的声响和斑斓光线,讲实话,有点艰难。
  他移开了目光,看向司绒:“你日前画的那些刀剑图纸,孤命人打了两把。”
  “如何?”司绒有些惊讶,她坐在他身旁,“那些还不算完整的图纸呢。”
  司绒没有想到她在书房里随手描绘的几张图纸,他上了心。
  非但上了心,还打了出来。
  真是……
  封暄就像山巅上不可亵玩的神像,手里握着蓄满力量的权杖,俯视这人间,铺散的目光平滑地覆在每一寸角落,象征秩序与规则。
  这么一个人,她亵玩了。
  她把他矜贵冷清的外壳敲裂了,露出满是侵略性的内在,那侵略性重重剥开,层层沉淀,沉淀出了柔软的感情。
  司绒忍不住偏头瞧他,光膜里像是还有珠帘的影子,晃一晃就能晃出潋滟的神采。
  封暄对上这目光,呼吸骤然热了点儿,那神采晃进了他眼里,又轻又坏地勾着他,在他心口放起东风,要他尝遍春意,又如纸鸢被她牢牢攥在手心。
  他早说过,司绒坏透了。
  “嗯?”司绒扬起声儿,从鼻腔里轻轻地哼出一个音调,问。
  封暄平静起身,说:“惊喜。”
  如果不看他手背青筋的话,确实很平静。他到屋外叫九山,不一会儿,九山捧着一把窄身的短刀入内。
  二人站在窗下就着光线看这雪刃。
  “这刀适合绥云军用,双刃锋利,近可裁叶,远可疾攻,刀刃往两侧斜下的角度甚妙,这让整把刀轻了十之有三。”封暄拎着刀,秋日的光线偏浅,平铺在刀刃的截面上,折出的光线异常锐利。
  “我看看,”司绒拎着刀柄颠了颠,说,“若是换成阿悍尔的乌金柄,还能更轻,柄身做个机窍,藏几枚钢针,这把刀才算有点意思。”
  “如此,那就有劳公主了。”
  “哈,”司绒把刀抛回去给他,这不是把完美的刀,她还看不上,“有求于人可不是这么个态度。”
  “态度好说,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封暄配合着她玩儿。
  “乖巧的,听话的,小狗样儿的,不过可不能追着人咬。”司绒正儿八经地说。
  封暄却笑了一笑,这全是照着他的反面说的,胆儿挺肥。
  他今日笑两次了,司绒的余光里都是他浓烈的眉眼,他过近的眉眼距离在此时像磁石一样,抓着她的目光。
  她看他,目光逐渐被吸引得下滑,滑雪一样荡下他的山根,从高挺的鼻尖跳起来,打两个漂亮的旋,又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险险地定住。
  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她被封暄夺走了目光和呼吸。
  封暄反手把刀一掷,雪刃入地三寸,摇晃不止,锋锐的截面里隐隐地投出两道相叠的影子。
  司绒的舌头被吮得好痛,她喘着气背靠在窗台,发丝扬在秋风里,抑制着战栗的声音,说:“封暄,你,你这个登徒子……我不会,不放过你!”
  “嗯……不要放过我。”封暄的喉结明显,上下滑动时就贴在她掌心,这让她忍不住瑟缩。
  他附在她耳畔说。
  “咬我。”
  长风荡开了云絮,太阳垂直地落下来,庭院里涨满日潮,窗口依偎的两个人都被这日潮浸透了。
  泛滥了。
  …………
  司绒就住在镜园了,她在这里渐渐找到了让自己适应的方式,这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被迁就的那一方。
  短暂地留宿几日,与长期住在镜园不同,司绒是个无比怀旧的人,她的生活里有一套自己的模式。
  司绒把这套模式带入了镜园,推翻了原有的秩序,她无孔不入,且她的存在感在具象上比封暄更强,几日后,当京城中传出阿悍尔欲与北昭谈和的消息时,镜园就充满了她生活的痕迹。
  太子殿下竟然也可以为了她作出让步,对他那些过于苛刻的生活习惯做出改变,譬如作息时间、饮食规矩、房屋陈设,大大小小。
  当然,太子殿下没有做过让步这种事,尚且生疏。
  磨合又磨合之后,挑衅又挑衅之后。
  他在“纵容她——不喜不要略烦躁——忍了——收拾她”之间也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他在学习怎么把“她喜欢”,变成“我喜欢”,这对习惯性占上风的太子殿下来说,实在很难,目前还停留在“我好烦又有点愿意妥协”这点上。
  这妥协里,让司绒最惊讶的是,竟然还包括自由。
  封暄不拘着她去哪里,京里京外都行,甚至他说,阿悍尔的雏鹰,可以翱翔在北昭的每一片天空。
  但她又很快从那话里听出明显的界限,他说的是北昭,也就是,她一定要在他的视线里,离一寸都不行,所以她身边堂而皇之地多了一个叫易星的近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