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就连他自入宫后的第一次外出,也是与她一起…还有她的未婚夫婿——秦贺。<a href=<a href="/
  他知晓秦贺,是他的老师秦太傅的长子,他甚至听过宫中胆大的帝姬直接唤他秦郎。多暧昧的谐音,秦贺确实也是盛京城不少贵族女子的心之所向,郎艳独绝,列松如翠。
  那晚的秦贺,头带薄色束发小冠,身穿伽罗色襕衫,青年郎君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一向大咧咧且古灵精怪的姑母,那晚却总是低眉垂眼,她似乎格外腼腆,甚至带着些忸怩。
  很快,他们便成婚了。
  先帝花费了数十万缗钱为姑母建造府邸,为诸主第一。在姑母出降后,更是月给千贯,待遇与他这个太子相同。
  此后于宫宴诸席上再见,她依然还是那个嘻嘻哈哈,娇俏可人的姑母,可是在秦贺面前,她的嬉皮笑脸却俱化作了撒娇撒痴。
  原来她亦有那般小女儿之态,但却是对着他人。
  他的心钝痛,不知何意。
  年岁较长,他娶了太子妃,又陆陆续续纳了侧妃、姬妾,她们大都姿态娴雅,姿色颇得,可对他来说,不过浊骨凡胎,俯拾皆是。
  那年上元宫宴,他无意中于一处偏殿瞧见了因醉酒而去歇晌的她,穿着一件古烟纹碧霞罗衣,就连鞋也未除,仰面倒在软榻上,呼呼地睡着了。
  她的脸色沾着绯红,柳眉舒展,醉颜残妆,横格雕窗钻进来一股金水般的光线,在她那半张半闭的檀口上描画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早通晓了人事的他,在那一瞬间口干舌燥,心如摇旌,那是他对宫中妻妾没有过的反应,他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早就对她动了情。
  从那时起,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对她的痴恋之中。可他只是一个处境艰难,地位并不稳固的储君…
  他知道,一旦先帝有了皇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废除他;否则,便该直接认他为皇子,而不是硬要拐上一道认作皇孙。名义上说是悼念先太子,实际上却是因着盼望再能有自己的皇嗣,那样,便可以随时取代他了。
  其它的宗戚、王孙子弟,没有几个真心敬他,畏他;一个随时可能被废掉的太子,对他人来说,何足为俱?而对他来说,又何以为荣?
  准确地说,储君的帽子于他,仿佛只是一时的张冠李戴。
  他日夜惶惑不安,宫中哪一位妃子有了喜信,他便要开始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生怕哪日醒来,自己便成了众人期待的废太子。
  身为储君的他,二十多年如履薄冰。
  先帝哪怕是年过花甲也仍要选妃纳侍,就为了生一个自己的皇子。
  哪怕力有不逮也执意霸占朝政,对东宫官属苛简至极,对他这个认养来的太子更是处处提防…
  先帝后期昏聩荒诞,近小人,远贤明,朝中朋党四起,朝廷残民害物,繁刑重赋…
  他想,大齐臣民需要一位贤明的君主,他也需要尽快登上那个位子,然后成全自己多年的孤寂与痴恋…
  他会做一位圣明的君王。
  为储时,他焚膏继晷,忠君尊贤;继位后,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对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他鞠躬尽瘁,整饬纲纪,谋利于民…
  他也从来不自称为孤,他想,他总有一天会拥有姑母,怎么会是孤寡君王呢?
  身为君王,他可以节用裕民,但在私欲上,他没有旁的奢求,只想要姑母。
  她生来便是凤凰,自然应当回归那玉宇宫阙,与他相伴。
  他愈发情难自抑,想把她夺回宫中,他也确实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些事,秦贺拥有她够久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原来性情极为刚烈,面对他的求爱竟然以死相逼,他惊惧无比,连忙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放了她来这清泰观…
  可是将近七年了,他派人给清泰观送过无数封的书信,却没有得到她的只字回信,政务繁忙,他身为君王,又总是找不到机会来探望她,直到见了她给五哥儿回的亲笔手书,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借固城之名北巡,只为见她一面…
  此刻,他贪婪地注视着她,忻盼她能给自己一个微笑,回应他的眷眷之心。
  望着嘉宪帝,吞不下的苦痛回忆再次侵袭妙慧元君…
  她知道自己仍是令福,无法离俗。
  她的侄儿,竟暗中对她生出畸形的爱意,还因此弑父杀臣…
  当初被他强召回宫中,面对他一番令她羞愤欲死的表慕,想起自己枉死的父亲与夫婿,她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她脑中痛苦嘶鸣,长剑出鞘之际,本想一剑杀了他,可是顾念自己的儿女家人,她只能横刃欲自刎…
  他却威胁她,如果胆敢自戕,便要诛杀秦府上下,果然是个手段毒辣的君王…
  可是她能能家人做到的,也只是留住自己的命而已,若让她以身侍仇人,她却是宁死不屈!
  只是她也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她还在大齐的疆域内,就会有再见此人的一日。好在,她没有多长日子了…
  稳了稳神,令福平静问道:“陛下何故再来为难我一个方外之人?”
  为难?嘉宪帝心中难过,他艰涩道:“姑母,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令福垂了眼:“我已年老体衰,精神不济。陛下若仍顾念旧情,还请再不要来打扰我,让我于这观内了此残生。”
  嘉宪帝克制地哀求:“姑母,再与我说说话罢…”
  令福只惨笑:“我而今孤灯茕影,陛下可满意了?”
  嘉宪帝的心被刺得生疼,他的嘴唇微微发白颤抖,正欲再次开口,令福却只合掌行一礼,便毫不眷恋地转身走了。
  嘉宪帝欲追,却想起她寻死时的狠厉绝决,心下怯意弥漫,不敢向前。
  第35章
  一旬后,北巡的嘉宪帝回了京。
  沈同晏开始忙碌起来,嘉宪帝离京期间,五皇子已动作频频,现嘉宪帝回了朝,必定要开始发难了。
  文德殿内,百官奏议完毕,正欲退朝时,明显已暗投五皇子的参知政事丰德明,却出言弹劾太子。
  起因是定州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药童案。
  西南定州一户贾姓豪绅痴迷长生不老术,他听信了一群术修方士之言,派人从民间拐了一批五至十岁的小童,那批方士将小童们绑在一处名为潭湖的湖边,每日给小童们生灌各种特制的汤药,每月逢九日,便捉一名小童于亥时祭天后杀掉,再将小童儿的骨血炼为丹丸,奉予那豪绅享用。据说长期服用经此法炼制的丹丸,可保人长生不死,百病不侵。
  此事震惊朝野,太子齐修着大理寺迅速告案,经刑部与审刑院定罪后,这一应案犯都被处以了极刑。
  而丰德明之所以弹劾的原因是,此案公布审理结果时,考虑到幸存药童的安全,齐修授意隐瞒了药童名单,而丰德明借此指责齐修以情挠法。
  沈同晏出列:“敢问丰大人年岁几何?”
  丰德明愣住,不知他何意:“老朽年逾古稀。”
  沈同晏继续问:“敢问大人,《尚书》中的五福,指是哪五福?”
  丰德明不屑地回道:“沈世子莫非是在考本官的学识不成?《尚书》中的五福指的是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沈同晏回道:“借大人言,考终命亦是世人所祈,而先贤老庄亦有云“齐生死”,即无论生死,皆应顺其自然。但天下追求“长生不死、百病不侵”的人何其多,秦皇汉武亦迷信妖妄,为此劳师动众,生灵涂炭。定州此案一出,更是佐证了世人的这一隐秘私心。若真将一切据实公布,这批小童以后定要遭人觊觎,往后与家人再无安生日子得过。太子殿下视民如子,此乃仁善相护之举,下官认为,并无不妥。”
  丰德明辞严义正:“此案影响甚大,应当将一切细节公诸于众。殿下应正法直度,既为储君,君之言行,万千官吏皆奉为圭臬,若每案皆循此例,如何确保这律法之公正?以情挠法,以理枉宪之风若延下,便是滋蔓难图,纲纪恐因此而败坏,则悔之晚矣。”
  沈同晏肃容道:“丰大人是在暗指我大齐官吏无辨识之能,皆是蒙昧盲从之辈?还是在暗讽吏部官员古板迂曲不识变通?”
  丰德明一噎,吏部乃六部之首,杜尚书又一向与他不对付…
  丰德明忍怒道:“就算如此,殿下亦当谨慎裁定,召宰执大臣再三商议,如此武断行径,难免有揽权自专之嫌。”
  沈同晏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大人亦言此案影响甚大,闾巷皆议之。既审理有据,此案亦于临朝时集众商议过,下官记得大人那日并未缺朝。”
  “虽事急从权,但殿下亦是依律判牍,且选择即刻处决悍犯,亦为平息民恨。吏部各司皆有查勘,此奏案大理寺可谳,大人若对其中程序存疑,翻看案卷便是,看看大理寺、刑部是否据案勘鞫,从录用至结绝有无遵照规程。”
  丰德明还欲开口,沈同晏已转向了正首,对嘉宪帝揖手道:“陛下,关于大人质疑殿下揽权自专…臣亦有话说。”
  嘉宪帝颔首,宦侍言奏。
  “丰大人方才一番言论,可证明其能言善辩,口若悬河,非口拙之辈。纵是太子殿下平日思不出位,亦与丰大人交往甚少,但此番陛下出巡,遣殿下代政;殿下忧心远行在外的陛下,亦因初次摄政,难免力有不逮,丰大人若早有此忧,自当对殿下劝诫之。丰大人为人臣子,应尽好臣子本分,戮力辅佐太子殿下,而非此般态臣行径。莫不是早对陛下立殿下为储君之举心有不满,而故意为之?然古人言: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事中君者,有谏争,无谄谀;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今观丰大人言行,却不知在丰大人心中,是将陛下视作了哪一类君主?”
  偌大的朝殿,四下俱静。丰德明汗流洽衣,一时不知作何回复。
  五皇子出列:“陛下,丰大人三朝元老,为我大齐殚精毕力多年,为人亦襟怀坦白,此番直言正谏却遭诋毁,儿臣认为,沈世子言狂意妄,有不当之处。”
  丰德明如脱桶底,连忙随道:“五殿下所言极是,臣一片甘胆忠心,还请陛下明鉴!”
  沉默半晌,嘉宪帝缓缓开口:“药童之案,太子慈恤,无可非议。丰大人有犯无隐,至诚无昧,沈世子不得冒犯。只众位记得,太子乃众望所归,朕既立之,今后尔等需应天从人,尽心辅佐便是。”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五皇子齐瑞。
  齐瑞咬牙随众臣应下,眼底却弥漫起深深的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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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知影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收到丰嘉玉的喜帖,更叫她吃惊的是,她居然要嫁给肖培之。
  她看着喜贴子,呆若木鸡。
  沈同晏一进房就乐了,妻子盯着桌上的一张贴,两眼发直,可人得紧。<a href=<a href="/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唤醒陶知影,故作不悦道:“这是在做什么呢?还不过来给为夫更衣。”
  陶知影回神,轻哼了一声,却还是起了身朝他走去:“不是有丫鬟吗?尽会使唤我。”
  沈同晏得意地拥着她往里间去:“丫鬟粗手粗脚的,哪比得上夫人伺候得舒服。”
  陶知影轻轻“呸”了一声:“少在这儿打乱话,我看你就是喜欢折腾我,见不得我有点儿空闲。”
  “夫人不喜欢被我折腾?嘶…”
  沈同晏捉住掐她的小手:“大白天的就对夫君动手动脚,是否别有用意?”
  陶知影气得发笑:“还不是因为你毛手毛脚?”
  “看来咱俩扯平了啊。”
  沈同晏笑眯眯,心想与娇妻在一处,斗嘴也是闺房乐,可比在殿上与那些个鸡皮鹤发的老贼说话要有趣多了。
  陶知影正在给他抻着衣领子,闻言手略滑下一扯,沈同晏后颈被带着往前勒了一下,他顺势将头靠在了陶知影的肩上,用上了全身的力去压她。
  陶知影忙抱住他,发急道:“你,你快起来,我撑不住了…”
  沈同晏吸着她身上的幽香,只赖道:“没力气了,夫人让我靠一会儿…”
  二人又是歪缠了好一会儿,等耍赖的沈同晏终于恢复了力气,陶知影已被他闹得鬓乱钗斜,气喘吁吁。
  沈同晏抬手帮她扶正发钗,这才想起来问道:“方才在看什么?眼也不带眨一下。”
  陶知影拂了他的手,走去桌旁,拿起喜帖寄给他,却不说话。
  沈同晏生奇,接过喜贴打开一看,缓缓皱起了眉。
  陶知影莫名郁躁,硬梆梆道:“人家还特意让人带了话,请你我二人同去。”
  见沈同晏不接话,仍然皱着眉暗自思衬着什么,陶知影心头闷涩难当,随即发觉自己眼角开始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