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萧承稷最先看见迎面而来的景帝,倒是没有太诧异,也没有因单独约见柳姝妤快被发现了的惊慌,他平静地放下手上的棋子。
  柳姝妤是在萧承稷抬头的时候察觉到异样,回首才发现御驾亲临,当看见随行之人还有苏念慈时,她心头一震,唯恐她和萧承稷的过分亲近被苏念慈大做文章,惹了圣怒。
  柳姝妤将袖口往下拉,盖住萧承稷握得微红的手腕,忙起身和萧承稷一前一后出了甘泉殿,于景帝面前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参见圣上,圣上万安。”
  两人齐齐行礼,相隔有些距离,未显亲昵。
  景帝颔首,让两人起身,而后负手缓步走近殿中,扫了眼未完的棋局。
  “苏氏,这便是你说的不知羞耻,拉拉扯扯?”景帝嗓音低沉,随之而来的是帝王与身俱来的威慑感,让人不寒而栗。
  棋盘上布满棋子,黑围白子,白子亦反包黑,一时间难分伯仲,足以可见对弈者的用心。
  时值最精彩的时候,若是懂棋之人,见此棋局,大多驻足而观。
  下棋,最忌讳的便是分心,而这难分伯仲的棋局正好暗示对弈两人的深思熟虑。
  预想中的责骂并未落在柳姝妤和萧承稷身上,苏念慈被景帝这一声吓得心里发紧,不明白为何景帝看见那对男女这般亲近,却将怒气撒在她身上。
  苏念慈惴惴不安道地往棋盘看一眼,替自己找说辞辩解,“妾身远远看见,恐是眼花看错了。”
  紧随其后的萧承泽那微扬的嘴角缓缓平直,眸色复杂。
  就在此时,内侍在景帝耳边说了句,“皇后娘娘来了。”
  只见崔皇后面色不佳,与柳姝妤母亲一品诰命夫人江氏一道,正往甘泉殿来。
  众人朝皇后行礼,就连景帝不悦的面庞也因为皇后的到来缓和几分。
  “陛下。”
  崔皇后福身,金丝刺绣裙摆逶迤在地,尽显一国之母的威严。
  景帝扶崔皇后起身,他不知皇后在一旁看了多久,很是心疼妻子被毒辣的日头晒,“烈日当头,怎不在凉殿纳凉。”
  “整日在凉殿待着,怪烦闷的。”崔皇后莞尔一笑,温柔说道。
  复而,崔皇后看向苏念慈,和煦温柔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正声道:“若非本宫今日散步至此,本宫的儿媳还要受一场无妄之灾,清白都毁在你这妒妇手上!”
  崔皇后厉眼看向苏念慈,生气说道:“师徒下棋切磋,竟被你这个妒妇污蔑成这样?本宫一直在回廊里看着,昌王妃与翊王规规矩矩下棋,何处越矩了?妄生定论,嫉妒尔!本宫押的输赢还未有结果,便被你搅了。”
  苏念慈心惊肉跳,跪在地上辩解道:“皇后娘娘息怒,妾身只是远远看见,误以为……”
  见势头不如她意,苏念慈低头,不得不认错,“妾身知错,妾身不该单看一眼便有了定论,妄加揣测。皇后娘娘息怒,翊王殿下息怒。”
  苏念慈心惊,向萧承稷认错保平安,“无中生有,胡乱污蔑。”
  萧承稷敛眸,本毫无波澜起伏面容上浮现一抹愠色,眼中乍现凌厉的寒意,看向跪在地上之人,“昌王妃无端受如此大辱,你难道不该给她赔不是?最该道歉的人,你不道歉,难不成是从未将昌王妃放进眼里?”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无形的压迫感随之而来,苏念慈仿佛感觉头上悬这一把锋利的屠刀,随时都会落下砍断她脖子。
  苏念慈纵使有万般不悦,也不敢在景帝和皇后面前吱声,忍住怒气向柳姝妤赔了不是。
  前有崔皇后的厉声呵斥,后有萧承稷将事情顺势而然盖住,柳姝妤紧绷的背脊缓缓松下来,接受了苏念慈的道歉。
  然而在崔皇后眼中,这件事情并没有了结。
  她当初便不同意苏氏入昌王府,还是看在腹中孩子的面上,才勉强点头。
  而今苏氏挑起事端,污蔑柳姝妤,险些陷柳姝妤于不贞的境地。崔皇后最厌登不上台面的争宠手段,自是不能容忍苏氏的小心思,厉声道:“昌王侧妃怀着身孕,不宜走动,往后还在待在小院,安心避暑养胎。”
  苏念慈犹如晴天霹雳,瘫坐在地上。
  她亲眼目睹见两人不知检点的拉拉扯扯,真相竟成了污蔑之词,苏念慈不甘,指甲深深嵌在肉中,心中愤愤,不甘心如此,仇恨越积越深。
  萧承泽避开苏念慈抛来的求助目光,神色辨不出情绪。
  他低下头,把玩手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
  “便就按皇后的意思办。”
  景帝吩咐内侍道:“来人,把人送回去,好生照顾。在小院还不闲不住,便提早回京城吧。”
  很快,苏念慈被两名内侍带回小院,甘泉殿再次恢复平静。
  直到苏念慈的身影消失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柳姝妤才暗暗舒一口气,心道以后还是要远离萧承稷,不是每一次都有今日的好运气。
  发生此事,那未下完的棋局自然是没法子继续了。
  崔皇后兴致被扰,和景帝一道离开。
  柳姝妤既不想跟萧承泽待一起,也不想面对萧承稷,便扶母亲往回走。
  萧承泽叫住欲转身离开的萧承稷,“三哥和姝儿很久没有这样相处了。以为你们两人生了间隙,我昨夜便找姝儿谈了谈,没想到今日就看到了姝儿和三哥重归于好,是个好消息。”
  萧承稷蹲步,淡淡看了萧承泽一眼,眸色复杂,辨不出喜怒。
  萧承泽迎上萧承稷的目光,语气多了几分炫耀,“姝儿昨夜拉着我的手,絮絮说了许久。我忽而想起小时候,姝儿随太尉夫人来母后宫中时,常找三哥玩,那时候很少与我说话。”
  萧承稷嘴角平直,紧紧绷着,冷声打断道:“说完了?”
  萧承泽哑然,怔怔看着萧承稷,不解道:“我是说错话了,惹得三哥恼怒?”
  萧承稷不怒反笑,不屑与萧承泽相谈,抬脚离开此处。
  旁人的心思,萧承稷不一定知晓,但萧承泽一番话打的是何主意,萧承稷猜个七七八八。
  上一世,萧承泽也是如此,常在他面前表现出和姝妤多么恩爱,可实际呢,害得姝妤家破人亡,伤心欲绝跳下城楼。萧承泽无非是知晓他喜欢姝妤,故意用姝妤惹他不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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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姝妤送江氏回山庄别院,却在路上被江氏问起萧承稷。
  江氏问道:“记得去年冬日,你哭哭啼啼回府,抱着娘哭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说是往后再也不理翊王了。问你发生了何事,你闭口不提,只是哭得厉害了。如今你和翊王和好了?”
  江氏从来没有见过女儿伤心成那样,对这发生大半年的事情印象自然是深刻,而今正好问出来。
  柳姝妤怔住,母亲不提,她都快遗忘了这件事。
  那次她跟萧承稷闹别扭,哭得厉害是因为何事?
  柳姝妤努力回想,这才忆起,那是她最后一次去翊王府。
  犹记得去年冬日,柳姝妤带了她亲手做的糕点去翊王府,打算送给萧承稷尝尝她的手艺。
  这是她第一次做糕点,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跟厨娘学了一天才学会的芙蓉糕,想着萧承稷此刻下朝回府,于是满心欢喜地想让他吃上一口。
  然而她到翊王府,远远就看见早已下朝回府的萧承稷换了身便服在院中栽树。
  男子拿着锄头埋头苦干,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柳姝妤好奇,拎着食盒朝萧承稷那边去。萧承稷见她到来,有些许诧异,放下铁锹,大抵是因为脸上染了尘土仪容不雅,又背过身去拿干净帕子擦干净面颊。
  后来柳姝妤一问,才知道萧承稷在院子里种的是梅子树。
  萧承稷已到了成家的年纪,搬出皇宫开府是三个月前的事。萧承稷在布置府邸时,没想过在院中种梅树,却在入住后亲自种树。
  梅子树,是青梅呐。
  此青梅非彼青梅,是青梅竹马的青梅。
  梅子熟了,春深情深。
  看着那还未栽入土里的梅子树,柳姝妤当时闷闷不悦,心想萧承稷定然是有了喜欢的姑娘。
  种何树不好,偏生种梅子树。
  是哪家姑娘?
  御史家的千金,还是尚书家的女儿?
  柳姝妤又想起崔皇后前两日在宫中设宴,邀请了不少大臣家的千金,那日萧承稷见过的姑娘好似挺多。
  定然是因为萧承稷在宴会上见了貌美的姑娘,动了心,这才回府上折腾,种梅子树。
  柳姝妤耷拉着嘴角,说不出的心烦虑乱,没了送糕点的欢愉劲,将手上的食盒塞给萧承稷便离开了翊王府。
  在马车上哭,回到府上也哭,柳姝妤说不上来的情绪,只觉闷闷的,委屈难受。
  后来,她再也没去过翊王府,也很少见萧承稷了。
  再后来,春日泛舟游湖,她落水被萧承泽所救,倒也不是喜欢萧承泽,只是那时候萧承泽事事关心她,照顾她,仿佛小时候萧承稷待她一样。
  疼爱她的人,做夫君未尝不可。
  上一世经历太多,柳姝妤险些忘了她和萧承稷关系渐渐淡了的原因。
  嫁给萧承泽后,她慢慢释怀,萧承稷属意哪家大臣的千金都与她无关了。
  柳姝妤送江氏回到别院,小坐片刻便离开了。
  蝉鸣和蟋蟀声交织在一起,在宁静的花园声声不歇。
  路过假山,柳姝妤被眼前的梅子树吸引,停住步子。
  避暑山庄沁凉,连梅子都晚熟一两月。
  青梅熟透,缀满枝头,仔细一闻,仿佛能闻到梅子的清甜。
  梅子树下,柳姝妤望着绿叶掩映下的颗颗梅子,低喃道:“后来,他娶了谁?”
  上一世,到她纵身跳下城楼时,萧承稷也没有成婚。
  萧承稷离开京城,游历邺朝各地,翊王府门可罗雀,不知他亲手种下的那棵梅子树,怎样了?可结了硕硕果实?
  “梅子熟了。”
  蓦地,耳畔响起萧承稷的声音,柳姝妤背脊僵直,双眸骤然一缩。
  他怎来了?
  柳姝妤尚未转身,萧承稷已行至她身边。
  “上京城的梅子已然熟透,而避暑山庄的梅子才悠然转熟。”
  萧承稷仰头,看着一树成熟的梅子,大抵是想起了府上的梅子树,怅然道:“青梅晚熟,幸是已熟。”
  言罢,萧承稷目光微动,转而看向柳姝妤。
  四目相对,两厢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