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字迹潦草到一看就是临走前着急摸黑写出来的,其笔锋、架构也能看出来着实是刚练字蒙童写的,但还是让高成安感到无比心惊。
  ——这距离似飞说自己要学写字、念书才多久,就能把这些字写出来,这个记忆力着实算很出众了。
  然而这其实是何似飞昨晚用嘴叼着笔像鬼画符一般写完的。
  他都没有用左手写,毕竟左手因为他经常从事雕刻的缘故,比一般人灵活许多——即便是左手的字,看起来也绝不像是新手写的。
  高成安想到昨晚那场闹剧,心下渐沉,一面是他的表弟,一面又是他一直仰仗着的云尚兄,这俩因为陈竹闹矛盾,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劝。
  其实,高成安心里是觉得何似飞是对的。
  陈竹虽说是通房,但那也是良家出身,更别说陈竹也算是陈云尚的表亲。就这么带去青楼给朋友们玩弄,高成安自己心里也是拒绝的——毕竟他跟陈竹同住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上回听云尚兄说他和陈竹的往事,他就已经觉得有些尴尬了。
  但云尚兄那些朋友们偏偏又是另一套说辞,他们甚至觉得朋友间将自己的妾室互相送给对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高成安站在中间,除了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捏着这张纸,高成安喃喃:“哎,似飞带陈竹走了也好,现在似飞身上有钱,只要住正儿八经的客栈,不被人骗,应该暂时不会出事。”
  他将何似飞带着陈竹出去住的事情简短的说了一下,不等陈云尚回应,便拎着俩水桶出去打水了。
  既然陈竹不在,陈云尚这边肯定没人伺候,他总不能把陈云尚晾在一边。
  以前大家都在小院的时候,何似飞一般不让陈竹打水,他说这种重活儿就该自己做,高成安将此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打水有多累。
  但他忘了,即便何似飞只有十二岁,即便他有些瘦弱,何似飞在家里还是做很多农活的,他的力气和耐力都不是寻常书生能比的。
  高成安虽然比何似飞大三岁,力气是够了,但那也仅仅局限于拎一下,让他将两桶水从水井处拎回小院且不洒,那真是……做不到。
  等高成安将水桶带回去,两桶水只剩下两个半桶,他和陈云尚各自凑活着擦洗一遍,又在腕上点了点墨汁,最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已经快到夫子规定上学的点。
  可这会儿两人的书箱还都没收拾。他们俩只能囫囵一装,将其背在背上,立刻朝着学堂跑去。
  这一早上进行的兵荒马乱,还差点迟到——他俩跟着陈夫子一同进了学堂。
  陈夫子从来不会看在陈云尚是他本家亲戚的份上就给对方留面子,相反,他对陈云尚会要求的更加严格,甚至午时还将陈云尚留下抄书。
  陈云尚饿着肚子,耐着酷热,在太阳下抄书,偏偏罚他的人是陈夫子,陈云尚一个字都不敢说,等到半下午回到小院,整个人已经快要累瘫。
  何似飞这边,雕刻了一个上午,下午继续去城东书肆背书。
  还是老位置,何似飞站着看书,他偶尔一偏头,只见那留给书生们誊抄的屋子内空空荡荡,最近县学考核,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了。不知为何,何似飞突然想到前日看到的那位鹤发老者,对方见他买了余明函老先生的诗集,好像颇有感慨的样子。
  第41章
  何似飞即便是搬出来, 也不可能彻底跟小院那边断了联系。陈云尚那边倒是没什么,反正已经把人得罪死了,关键是高成安。
  高成安同陈竹并无交情, 昨儿个他没替陈竹说话,完全在情理之中。且不说在木沧县,高成安要处处仰仗着陈云尚,不敢得罪他;单单只是在陈云尚的好友群中, 高成安还是最人微言轻的那个。
  再加上高成安还是何似飞的表哥,于情于理, 何似飞都得告知他自己住哪儿。
  何似飞在跟悦来客栈掌柜确认过——如非客人主动相邀,他们是不会放无关人等进来。
  那么,即便陈云尚反悔,又从高成安那儿套到消息, 暂时也见不到陈竹。
  只是,何似飞没注意到, 在他问完这个问题转身离开后, 掌柜的看着他的背影所流露出的微妙的目光。
  ——果然如他所想, 这位小少爷是带着仆从私自离家出走的吧。瞧瞧脚上还穿着草鞋, 哎,年轻人气性可真大。
  不过,也只有这种小少爷才能狠下心一口气在上等客房住个七天了。
  日暮时分,何似飞独自带着自己顺路买的仪礼回到小院, 高成安正在抄书,陈云尚那边则窗户紧闭。
  高成安压低了声音:“陈、陈大哥歇下了。”
  一切如何似飞所料, 陈云尚那个没了人伺候就无法生活的大少爷今儿个肯定被严苛到连女儿嫁妆都不用上等木材打造的陈夫子给责罚了, 这会儿一定刚从学堂回来没多久,估计累瘫在床上。
  两人进了高成安的屋子。
  一进去, 高成安就迫不及待询问:“似飞,你、你还带礼登门,这……哎,你住客栈可习惯?今晨我们才回来,看到了留书,只可惜一日都在学堂,无从寻起。幸好你过来了。”
  何似飞半垂的眼帘微微睁开,却没与高成安对上,整个人仿佛在强装镇定。他说:“多谢表哥挂心,客栈里能吃能住,还算方便。对了,我与陈竹暂住的客栈名叫悦来客栈,客房号是‘上一’,如果表哥有事寻我,可差遣伙计上楼通报。”
  听到悦来客栈,高成安已经在心底暗暗咋舌,再听到‘上一’二字,他眸中的震惊已经完全掩饰不住。
  高成安上回来县城参加府试就住的是悦来客栈,他知道这客栈的价位,更知道那‘上一号房’一天至少得花费接近一两银子。
  要晓得,他们这一座院落,租住一年不过花费十八两银子罢了。
  高成安下意识想开口劝说何似飞住个下等客房就行了,陈竹完全可以打地铺,没必要花费那么多银钱。
  但一想到昨儿个陈云尚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而自己作为陈云尚的好友,此刻便没了劝说的立足点。
  ——他要劝何似飞不要浪费银子的话,应该在昨儿个先去提醒陈云尚别漫天要价。有这个钱买俩哥儿都足够了。
  等于何似飞白白花出了二十多两银子——这可比小户之家一年辛苦劳作所有的收成还要多。
  可是,说到底,高成安到底是不敢得罪陈云尚的。
  高成安换了个话题:“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何似飞没说自己等县学放榜的事情,“我想先在客栈暂住几日,仔细想想,再做打算。”
  “也好,陈大哥这边……今日太忙,我一直没和他交流过,到时再问问他的想法,如果你还想回来住……”高成安卡了壳,现在陈竹已经是何似飞的人,陈云尚肯定得物色新的仆从。如果何似飞回来住,那陈竹住哪儿?
  何似飞既然花五十两银子买下了陈竹,那么定然不会让他流落街头。
  那么,这小院就不够住了。
  高成安想,如果何似飞想要带着陈竹留在木沧县启蒙读书的话,就得重新租个宅院。一直住在客栈不仅花费大,还不大自在。
  可宅院哪是那么好租的?
  他们这宅院还是陈夫子的管家陈积山给租下的。
  似飞在县城无亲无故,他哪儿来的路数去租下宅院?再说,主人家一看他十二岁的年纪,也不会租给他啊。
  高成安想了想,说:“宅院实在不好租,一直住在客栈那真是花钱如流水。实在不行我去找陈大哥谈,保你留在小院。陈竹那边好安排,如果你确定要留在县城,可以将陈竹送去上河村,对你爷奶来说也算有个伴儿。再说读书一事,我今早瞧见了你的字,所有字皆已成形,足以看出你天分很高。只是……你这字大小不一,笔墨薄厚不均,一看就是没有先生教的。读书一途,自己的勤奋很重要,但师者更加重要,若你要在县城启蒙念书,首先得找夫子,夫子真的太难找了——”
  “多谢表哥提点,”何似飞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斟酌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找启蒙夫子一事,暂不劳表哥费心。如表哥所言,我一人留在县城启蒙的话,难关重重。我回去客栈好好想几日,实在不行就回牧高镇拜师启蒙,倒也方便不少。”
  何似飞话语中隐去了自己报名参加县学考教的事情和留陈竹在身边的安排,其他皆是真心打算。
  如果不能拜师余老,他留在县城意义不大。毕竟单单只是找启蒙先生的话,牧高镇也有几位秀才招收学生的。即便县城的秀才因为见多识广,可能能教的更好一些,可这对于何似飞来说,机会成本太高了。
  ——他所剩五十多两银子,带着陈竹留在县城里活一两月可以,再久就捉襟见肘了。再说,木雕虽然价高,却也分时节买卖,这玩意儿完全就是卖一个‘物以稀为贵’,如果大批量生产,即便雕刻的再精美,价格也不会太高。赵麦掌柜之前也告诉过他,想要卖个好价格就得抓紧时机,不然还要再等一年。可见赵掌柜也深谙做买卖的精髓,不会让木沧县市场上流出太多的镂空木雕。
  但要是能成功拜师余老,再大的困难何似飞也愿意去攻破。
  一切,就等四日之后了。
  陈云尚那边何似飞并未去打招呼,他这个人虽然是利益至上,从不与‘潜在的合作伙伴’撕破脸皮,但说实在的,陈云尚的喜好与何似飞相差太远,当不起‘潜在的合作伙伴’这个称呼。
  陈竹在客栈里宛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转圈,等何似飞回来。见他完好无损进屋来,陈竹一颗心才放下。
  何似飞莞尔:“放心,没见陈云尚,只见着了表哥,跟他说了下情况。”
  陈竹自打昨天,已经把道谢、感激的话说了不下百遍,还是何似飞给他下命令让他最近别再说谢,这会儿才不得不控制住自己。
  陈竹拿起自己做的布鞋,说:“刚缝好的,似飞,你……试试大小?”
  不得不说,陈竹是真的手很巧,这双鞋不是何似飞想象中的‘白底黑面的老北京布鞋’,这双布鞋的样式更像是他曾经见过的手工缝制皮鞋,脚趾上一圈做了‘挑高’,再与脚面布料缝合在一起,针脚整齐,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陈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书生们都穿这种,唤做‘履’。第一回做,特别慢,没赶上你去县学参加考教。”
  “无妨,多谢阿竹哥。”何似飞诚恳道。
  见何似飞收下,陈竹眼睛发亮,“你喜欢就好。我这儿最近布料不多,再给你缝几个香囊,初九城南有集市,我再去买些布匹给你裁一身衣裳。”
  如同陈竹不曾拒绝何似飞送他的东西,何似飞也不会谢绝陈竹的好意,“嗯”了一声答应了。
  翌日清早,何似飞是给陈竹了二两银子,说:“咱们俩的开销暂从这里出。”
  语调沉静,让陈竹下意识不敢摇头拒绝。
  吃早饭时,陈竹提起另一件事:“似飞,你觉得自己考教通过的几率……大吗?”
  何似飞目光从豆浆上移开,初晨的光穿过院内槐树枝桠,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而入,碎光落在何似飞脸上,其中一点泛金的亮光不偏不倚点在何似飞眼瞳里,照得少年人眸光璀璨。
  “挺大的吧,对于动机信,我有几分自信。”
  陈竹愣了愣:“动机信?”
  何似飞给他解释:“就是写自己为什么想拜师。”
  何似飞没有千篇一律的写‘拜师、考中科举、当个好官、造福百姓’——他读过余明函的诗集,知晓余明函早年意气风发时的狂傲;也从赵麦掌柜口中得知过余明函的生平,知道他中年至老年的隐忍;更知道余明函在大殿上抹了天子颜面,可见他隐忍的外表下,内心那种‘天教分付与疏狂’的傲气不曾减少一分。
  对朝堂政见不一致、余明函为何遭到贬斥的部分何似飞不清楚,便没有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再说,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果对朝堂政事夸夸其谈,未免太过浮夸。
  因此,何似飞在‘动机信’中恰到好处的表现了自己的理想——位极人臣。
  不管是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他总要当一个。
  何似飞亮出了自己的锋芒。
  ——正好与余明函对弟子的所求所想完全吻合。
  又过了两日,巳时。
  县衙门口的告示牌两边各站一位虎背熊腰的衙役,等着放榜的百姓从衙役面前排队到大街上,不管家里是否有孩童参加此次考教,他们都想看个热闹。
  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役敲响铜锣,“锵啷”一声,震得离得近的百姓耳膜震颤,眼前发晕。
  就在这一刻,两边把守的衙役倏然撤下挂在告示牌伤的红绸!
  随着红绸缓缓落地,百姓们一个个激动的眼眶发红,拼命想去看那能被县学录取的二十一位蒙童到底是何来历!
  就在此时,客栈里,何似飞落下最后一刀,他对着光打量着自己最新的作品,确认没有丝毫差错。
  随后,他用帕子轻轻擦拭木屑,将其掸干净。
  陈竹则没何似飞这么能沉得住气,他们这间房子不临街,他都能听到外面热闹的欢呼声,可以想像县城的百姓们有多激动。
  ——那可是县学有史以来第一次收蒙童!
  陈竹甚至听到他们这家客栈院子里有人议论:“根本挤不进去,稍后再去看吧,也不知道哪家小娃娃能有这个荣幸,能小小年纪就去县学念书,那以后考中秀才、再考举人,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嘛!”
  “可不是,只可惜县学教谕有限,只招收二十蒙童,这恐怕比童生考试还难吧?”
  “应该了,我当年考童生就没怎么费力,只可惜怎么都考不过院试,哎,现在只能看我家儿子能不能入选了。”
  陈竹听到这里,下意识看向何似飞,何似飞依然在不紧不慢的掸木屑。
  少年眉目低敛,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木雕,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