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宁熙收回包裹警惕地看着青年,“所以刚才,是你抢的?”
  “不不不,不是!是我,不,不是我,哎呀,是我,是我帮你抢、抢回来的!”青年卖力地解释着,蜜色皮肤泛起一圈红。
  显然这是个嘴笨的青年。
  宁熙咯咯笑道:“对不起,方才误会你了。”
  青年脸更红,“没,没关系。”
  宁熙脸上的笑又变得凝重起来,她有些纳闷,“不是说财不外露么?为什么我把包裹抱得那么紧还是会有人来抢?包裹里面的东西我一点都没露出来。”
  青年叹道:“姑娘没在外边混过吧?你这样紧紧抓着,别人一看就会觉得里面肯定装了贵重的东西,有心人就会盯着你下手。越贵重的东西你反而要装作越不在乎的样子,把包裹背在胸前,但又必须足够悠闲,这样别人才不会打歪主意。”
  “原来是这样。”这下宁熙也不再把包裹抱得那么紧了,只是随意地拿着。
  想不到,江湖上光是拿一个包裹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宁熙瞬间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青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我看姑娘背着包裹,是要出远门么?”
  “嗯,我要到江南去。”
  “江南具体哪个地方?”
  “诗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大概会先到杭州府去看西湖。”
  “那姑娘可愿意坐我的马车?我可以把你送到广平府,姑娘可以在那里住一晚再租马车。”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主要是我爹娘腿脚不便,我也不能跑太远,只敢在附近拉拉马车赚钱。”
  见宁熙还在考虑,青年又说,“我实话说吧,主要是我不太能认路,所以坐我马车的人很少,我赚的钱也很少。但是姑娘放心,从这里到广平府的路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绝对不会错,要是再远些,我也不敢拉。”
  青年说得真诚,看起来憨厚刚正。若他真的贪图钱财,大可把包裹抢过来不还,但他没那样做,即使自己没什么钱,也不发不义之财。
  宁熙觉得他实在是个会靠自己双手谋生的正直之人,便点头同意。
  青年几乎快感动到落泪,连连说,“谢谢姑娘,这下我爹娘能有钱买药了。”
  --
  马车在街上飞驰,宁熙还是老样子,她喜欢撩开轿帘去看窗外的景象。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脸上,宁熙觉得凉爽又快活。
  这马车虽然比不上国公府的豪华,但也算宽敞,青年车夫虽然不太能认路,但驾马技术极好,马车开得又快又稳,宁熙坐在马车上没感到颠簸也没觉得晕眩。
  窗外的楼房变成矮屋,最后变成最原始的树木。晚春的树枝已经全部发芽,四周嫩绿一片。
  满眼绿意中忽然出现一抹彩色,宁熙被那抹彩色吸引。
  那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身上长袍是彩色布条缝制而成,肩上立着一只小小的黑猫,此刻正推着小推车,车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等那个彩色的点变得越来越小时,宁熙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扭得发酸了。
  她连忙让青年停车,自己蹦蹦跳跳地下去看彩布条车上的小玩意儿。
  “姑娘好眼光,这批是西域来的货。”
  中年男人留着胡须,笑起来很和善,只是他肩上的那只黑猫看上去很清傲,绿色的眸中全是冷漠,这让宁熙不由想起一个人。
  她盯着黑猫看了会儿,那黑猫似乎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神色竟然变得凶狠起来。
  宁熙撇撇嘴,“我喜欢你才盯着你看的。”
  黑猫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似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少女的笑容太过明媚,黑猫的攻击性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烈。
  “我能摸摸它么?”
  见少女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中年男人有些犹豫,“这个……我的猫怕生,性子很傲,你得看它愿不愿意。有时候我摸它都会被挠。”
  宁熙大胆地把手伸过去,没想到黑猫竟然没躲。虽然脸上表情很臭,但还是任由少女轻轻地揉着头。
  中年男人见状拧了拧眉,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这小畜生今儿个怎么还转性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宁熙还在摸小猫,只听头顶传来那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姑娘,你的目的地是这荒郊野岭?你的马车怎么跑了?”
  宁熙猛然转身,只见马车已经开远,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
  “糟了!”她抱头跺了跺脚,“我的包裹还在里面!”
  她连忙赶上前去追,可是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呢?没跑几步,就绝望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生闷气,心想等今晚住进客栈,一定要拿小本子记下来。
  中年男人叹道:“看来姑娘是涉世未深啊,就算下马车也要把贵重东西都带上才对。”
  宁熙抬起头,少女眼眶红红的,将来龙去脉跟那中年男人细细说了一遍。
  “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是个好人啊,这才放心,放心……”
  中年男人又叹道:“人心变幻莫测,哪来那么多好人。前一刻发誓不取不义之财,下一刻就能谋财害命,这不挺正常的事?少见多怪。”
  “原来这种事很正常么……”宁熙已经开始哽咽,如今身上没多少钱了,必须省着用,只好把东西放回小推车,“对不起,我不能买你的东西了。”
  中年男人安慰道:“不买就不买嘛,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的人。”
  他环顾四周然后说,“这里荒郊野岭,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附近有个城镇,用不用我带你过去?诶,先说好哈,我只带你过去,你可别赖上我,我身边不养闲人。”
  --
  进城时已是下午,宁熙走了不远的路,此刻已经饿得头晕目眩,踩着珍珠软履的脚也酸痛无比。
  看中年男人的样子,似也是饿得不轻,只有趴在他肩上睡觉的猫儿依旧悠闲。
  “就此别过罢。”中年男人指了指前面的酒楼,“我现在要去吃点东西,你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也没啥钱,就不请你吃饭了。”
  他说着就已经进了酒楼。
  宁熙再也没力气走路了,这正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懒得再找。反正酒楼大,中年男人去三楼,她就去二楼。只要不碰面就行,省得让那人误会自己要赖上他。
  酒楼老板是个胖子,脸圆,肚子也圆。
  长得胖的人通常都有福气,有福气的人才能当老板,要是当了老板还会把手下人当人看的话,就会更有福气。
  眼前这个胖老板一看就是个顶有福气的人,圆圆的一张脸,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喜庆。
  宁熙算着手里的钱点了一菜一汤一饭,她虽然点得少,但胖老板仍旧乐呵呵的,招呼着店小二给她端汤送菜。
  宁熙正埋头吃着饭,耳畔传来一声口哨声,只见花无叶坐在她对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五姐姐,好巧。”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花无叶拖着下巴看她,一双眼像狐狸一样眯起来笑道:“别叫我五姐姐,你可以像小六子一样管我叫花姐,或者像其他人一样管我叫婊|子。”
  “婊、子?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
  “听起来很可爱对不对?”花无叶笑得像只狐狸。
  宁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不是没听过府里的婆子骂人,虽然一般这种时候她都会被丫鬟们捂着耳朵拉走,但是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隐约听见。
  所以,她就算不知这词具体的意思,也明白这是用来骂人的。
  现在,眼前的人却用这个骂人的话来自称,宁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大声说“我是蠢货”一样震撼。
  见她这般惊讶,花无叶继续解释道:“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词,恰恰相反,这代表着美貌、勇敢、智慧和力量。因为只有当别人拿你无可奈何又恨你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才会这么说你,所以这当然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喊道:“花姐。”
  花无叶依旧笑眼盈盈,她朝店小二挥挥手,“再来一盘苞米面饼,一盘红烧肉!”
  说罢她看向宁熙,“吃完跟我走,我把你送回府。”
  笑话,一千八百两哪能说扔就扔,虽不能强掳,但办法总得都试试。
  闻言,宁熙差点被饭噎到,连忙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花无叶上下打量她一眼,“包裹被骗了对吧?”
  宁熙只得点头。
  “那还不赶紧回去?这里骗子那么多,要是再待会儿,别说包裹了,你头上的金蝴蝶,你整个人都要被骗干净。”
  宁熙铁骨铮铮,脖子一哽,摇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你就算不回去也找不到小七,何必在外风餐露宿?”
  宁熙脸忽的变红,“谁说我是去找他的?我要到杭州府去。”
  “杭州府?”花无叶挑了挑眉,“西湖里刚死了个被虐杀的人,你也敢去?”
  “什么?”
  “对啊,据说是折花仙干的,你听没听过折花仙?”
  “听过。”
  “这就对了,江湖上像折花仙这种穷凶极恶之徒数不甚数。我还是带你回府吧。”
  宁熙还是摇摇头,“恶徒虽多,侠客也不少。去不了杭州我就去苏州,去绍兴。江南那么大,总有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觉得小七是侠客?”
  “那当然!”
  花无叶没绷住,噗嗤笑出声。虽然面上在笑,心里却咬牙切齿。
  他大爷的,与其费功夫劝小姑娘去赚那一千八百两还不如杀个人来得痛快。
  费了功夫又赚不到钱,花无叶烦躁得很,连着仇野也一起记恨起来了。
  于是她收住笑声,一字一句道:“宁熙,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飘在半空的鬼魂,让人毛骨悚然。
  “我十岁的时候就不再是个孩子,那年我以三百文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包子铺老板,可完事后他却只愿意给我三十个菜包子——还不是肉的,那菜包子才卖一文钱一个。我当然不服气,可我只有十岁,没办法对付他。然后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这时,店小二上完菜,等小二走后,花无叶又继续对脸色已有些发白的宁熙说:
  “八年后,我用一把杀猪的刀把他剁成了肉泥,混合葱姜蒜末包进包子里再卖出去。周围人都说他家的包子没以前好吃了——废话,那长得脑满肠肥的东西当然不好吃,等那批肉包子买完了,那家包子铺也就名声扫地了。”
  宁熙的嘴唇在发抖。
  见她发抖,花无叶就笑得越发开心,“你说小七是侠客,但我告诉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是穷凶极恶之徒,小七也是。所以啊,看人要看全,别光看一面就盖棺定论,否则很容易被骗。而你,连块苞米面饼都吃不下去,又有什么资格在道上混?”
  花无叶说爽了,拍拍屁股走人。
  酒楼外的阳光很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很爱自己,就像爱金银财宝一样爱着自己。
  正因为她这样爱着自己,所以才要为将来做好规划。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总不能一直待在睚眦阁当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