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杜丹萝鬓发松散,往昔朝艳勃勃的脸庞上尽显颓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玉兰环佩,既是恼齐衡玉冷清冷心,又不舍得将这定亲玉佩砸到地上去。
  她也厌烦了杜嬷嬷反复的劝说,愣了好半晌后,才道:“我给嬷嬷一个面子,让双菱去请世子爷来松柏院。”
  杜嬷嬷霎时喜笑颜开地去外间寻双菱,等她再回正屋时,杜丹萝的面色也回暖了不少,整个人瞧着也不再方才那般笼罩在无边的阴郁里。
  只见她眸色深深地问向杜嬷嬷:“家庙那儿,怎么样了?”
  “太太出手,夫人还担心什么?那外室手无缚鸡之力,太太碾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
  李氏称病,将回府的齐衡玉唤到了惊涛院。
  齐衡玉一进屋,她劈头盖脸地便说道:“玉哥儿,娘仔细审问了寿宴那日伺候在外院的婆子们,那外室的确是由月姨娘身边的嬷嬷领进府里的,你那丈母娘存了坏心算计你,幸好婉竹机灵,才让你没着了她们的道。”
  一席话说的齐衡玉怔愣不已,他倏地抬起头,恰好撞见李氏心虚不已的神色。
  她当然该心虚,若没有她的首肯,荣氏怎么敢把庶女送到惊涛院的碧纱橱里来?
  齐衡玉也识趣地不去戳穿李氏的谎言,只道:“母亲想说什么?”
  他发落婉竹时李氏不去审问外院的婆子们。如今婉竹已被罚在家庙里思过了半个多月,怎得又好端端地提起了旧事?
  李氏眼神闪烁,抿了口茶后才笑道:“我听人说那外室身子不好,你也该多去瞧瞧她才是。”
  齐衡玉望过来的眸色愈发阴晦不明,他沉下脸时周身上下的镀出来的冷傲气势与齐国公如出一辙,李氏每每瞧了都觉得心里发赌。
  “母亲。”他唤了一声。
  李氏最不擅长扯谎,当即也只能把镜音大师的卦语和盘托出,“你去家庙里与她宿上几夜,说不准就有了孩子。”
  李氏是盼孙子盼疯了,齐衡玉却不急。
  镜音大师的卦语来的太过凑巧,难道也是这外室的手段?
  只是想起那日婉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对他表明爱意时纯澈真挚的模样,他的心再次游移不定。
  婉竹,当真欢喜他吗?
  见齐衡玉一脸的犹豫,李氏也着了急,只连声催促道:“你是还不相信镜音大师的话?他可是德高望重的圣僧,难道还会特意为你那外室说话不成?”
  齐衡玉心中泛起的惑意戛然而止。
  被李氏的话点醒后,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对婉竹的疑心似乎是太多了些。
  镜音大师连达官贵人的面子都不肯卖,又怎么会与无权无势、连家庙门都出不了的婉竹有什么牵扯。
  这外室心悦他,自会想与他长相厮守。
  至于碧纱橱一事,是她情难自抑,见不得他被人算计了去。
  今日李氏将齐衡玉唤来惊涛院说了这一通话,不但是让齐衡玉有了契机去说服自己去原谅婉竹在碧纱橱内耍的心机,更给了他一个理由,能堂而皇之地去家庙看望她。
  出了惊涛院后,他连一刻也不愿耽误,脚步匆匆地往二门外赶去,恰好与绕道来惊涛院请他的双菱走了个岔路。
  *
  婉竹面色苍白,巴掌大的脸蛋上只剩一双黑彤彤的眼还剩两分生气。
  金玉怜她遭遇,一边伺候着她,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些宽慰的话说予她听。
  婉竹笑着拍了拍金玉的手,徐徐说道:“你放心,我没事。”
  她生来卑贱,却又不肯信命。
  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不把她这样的人当一回事,可她自己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枯草,而是生机勃勃的夕颜花,这些仇与恨、血与债都会成为她往上攀腾的养料。
  婉竹笑盈盈的语态柔顺和静,可那双漾着光亮的杏眸里却依旧滋养着源源不断的生机,她对金玉说:“我让你买的胭脂呢?”
  金玉忙从榻边起身,将一处箱笼里的胭脂统统抱了过来,只道:“三百两银票只买了这么点胭脂,这些奴才的心都是黑的。”
  “无妨。”婉竹实在是通身无力,只侧过头瞧了眼那琳琅满目的胭脂,便收回了视线,“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黄昏前夕,婉竹喝了药之后便沉沉睡去。
  齐衡玉踩着金澄澄的余晖踏足家庙,走进后院时金玉正在廊角倒药渣,遥遥一间那玄墨色的对襟长衫,便把手里的药罐子搁在了地上。
  她火急火燎地跑到齐衡玉跟前,话还没开口时两行泪已落了下来,“世子爷,家庙里有刺客,昨夜姑娘被吓了个半死,如今身子弱的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刺客?”齐衡玉蹙着眉宇问,“家庙里怎么有会刺客?”
  说出口后他便想到了他那个手腕毒辣的丈母娘。
  “她有没有受伤?”齐衡玉眉宇间的沟沟壑壑如高山川岭一般崎岖不已。
  金玉哭的梨花带雨,眼泪便如掉线的风筝般怎么也停不下来,“姑娘是没事,幸好我和容碧听见了声响赶了过去,不然姑娘的这条小命……还不知能不能保下来。”
  静双也拍了拍脑袋,满是懊悔地说道:“那脚印原来是刺客留下来的,奴才还以为是家庙里的仆人呢。”
  齐衡玉沉默不语,他扬起眸子望了厢房的方向,忆起那雨夜里婉竹瑟瑟发抖的模样和他讥诮嘲讽的质问声,心间已是暗暗生悔。
  他的疑心太盛,以至于婉竹都不敢告诉他家庙里有刺客一事。
  是怕说出口他也不信她,也怕他以为她是在故意耍心机、耍手段吧。
  齐衡玉久久不曾抬起步子,心口被悔意盈满。
  等他走进屋,瞧见木榻上面色惨白得失去了血色的婉竹后,往昔的清明持正都不见了踪影,只剩满腹忏意之后的歉疚。
  他立在床沿边静静地凝视着婉竹的睡颜,眼前的女子淡薄得如一缕抓不住的青烟,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
  除了悔意之外,他发颤的心口又漫上了好些怜惜、不舍。
  面对这样孱弱的婉竹,齐衡玉总算是退去了所有的疑心。
  齐衡玉想,她既成了自己的女人,他便该好好护住她,不能再让她陷入险境,再身子孱弱下去。
  他又想,这女子柔顺乖巧,又是个怯弱愚笨的性子,若放她独自一人去江南,再有不菲的银财傍身,只怕会如康平王所说,刚出京城们时便会被抢杀了个干净。
  所以……
  齐衡玉正在踟蹰不定时,眼角的余光恰好瞥到了床榻旁的箱笼,那箱笼里装着不少各色花样的胭脂。
  他倏地忆起旧日里婉竹对他说的话。
  她想去江南开间脂粉铺子。
  齐衡玉怔在原地,一股莫名的情绪炸开在他脑海。
  霎时间,他只觉得通身僵硬不已,方才心间盈润的热切和那似有非无的喜悦都消弭了个干净。
  只剩无尽的酸涩与懊恼。
  婉竹,想与他钱货两讫,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说:
  女鹅这一招以退为进咋样。
  下一章让狗男人求女主进府捏。
  第23章 大火 “别怕,我带你进府。”
  容碧进屋的时候天已擦黑,厢房内仍是黑漆漆一片,齐衡玉坐于临床大炕上,俊朗的面容隐入无边的暗色里,让人辨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金玉见容碧立在门扉处迟迟不肯挪动步子,便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一径走到了齐衡玉的身前。
  她点起了桌案上的烛火,借着给齐衡玉端茶倒水的功夫将婉竹平日里抄的经书搁在一旁,因手脱力的缘故,那经书不慎从桌脚滑落在地,砸翻出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
  齐衡玉本是无心去瞧那晦涩难懂的经书,可眼前昏黄的烛火太过晃眼,他略分了分神,瞧见了地上的经书翻开的那一页里蹩脚的字迹。
  “齐衡玉”歪歪扭扭,笔风羸弱,一瞧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金玉达成了目的,便悄然退出了厢房,独留齐衡玉一人沉浸在汹涌的思.潮之中。
  影影绰绰的烛火让他瞧不真切那几个歪歪扭扭、笔墨斑驳的字迹,他只好将这经书往烛台旁的光晕处再凑近了两分,这才能将婉竹亲手抄写的字迹都揽进眼底。
  密密麻麻的“齐衡玉”,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平安康乐”。
  在一夕之间把他砸得头昏脑涨,抵不住如潮如涌般的情绪,只能陷在这显而易见的真心中无法言语,心中只剩下了堂皇的无措。
  也是临到这一刻,齐衡玉才意识他对婉竹怀疑与薄待有多么的可笑与伤人,这女子捧着真心小心翼翼地向他袒露着自己的爱意,可换来的却是自己的讥讽与嘲笑。
  在她说出“云泥之别”,在她被刺客吓得瑟瑟发抖时,她可曾怨怪过自己的无情与薄冷。
  齐衡玉半生冷硬,是高高在上惯了的清贵之人,如他这般被富贵堆里的金石珠玉供养出来的王孙公子,本是不该在意奴仆的悲喜爱恨,可偏偏此刻的他仿佛能感同身受婉竹的哀伤一般。
  汹涌的思潮久久不散时,齐衡玉将那经书严丝合缝地阖起,本是想摆在身前的桌案上,可觑了眼那桌案的粗糙质地,一时只觉万分嫌弃,索性便拿在了手心。
  他眉梢含笑,方才流连在面庞里的阴郁已然不见踪影,如今只有被喜色荡涤过的欢愉,唇角也微不可闻地向上扬起。
  他正要从临窗大炕上起身时,却见静双满头大汗地叩响了厢房禁闭的门扉,还不等他传唤,便火急火燎地开口道:“世子爷,三皇子府出事了,陛下急召您进宫。”
  齐衡玉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立时要起身往厢房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却顿了顿步子,他回身望了眼木榻上无声无息的婉竹,沉思片刻后对静双说:“她还病着,不好挪动。你先去把张游他们调来家庙,护好她的安危。”
  静双闻言一愣,可齐衡玉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说完这话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厢房。
  他没法子,只能按照世子爷的吩咐去把那几个自小保护他的死士调来了家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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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衡玉走后一刻钟,婉竹缓缓睁开了杏眸。
  早在齐衡玉在庭院里与金玉说话时,她便从浑浑噩噩的病症中醒了过来,脑袋还疼得厉害,神智却清明了不少。
  她听见了齐衡玉对静双的吩咐,心里虽摸不准齐衡玉是否对她有情,可能确信的是因她的示弱,他已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能不能靠着这点怜惜之意挣出名分,堂而皇之地走进齐国公府的内院,则靠的是她自己的本事。
  须臾间。
  金玉将容碧遣去了厨灶间熬药,自个儿则悄悄地走进了厢房,见木榻上的婉竹已然苏醒,便道:“奴婢已按姑娘的吩咐把经书拿给世子爷瞧了。”
  婉竹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素白的脸蛋上显出两分暖色来,只是嗓音里依旧漾着病弱的虚迷,“你做的很好。”
  从前金玉伺候婉竹不过是因为月姨娘的吩咐,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佩服婉竹的心性,外表柔弱至此,内里却百折不挠,正如那坚韧不拔的竹节一般令人敬服。
  “主子让我告诉姑娘,今夜要做好准备,能不能入府,全看姑娘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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