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兰君将嘴里的饭咽下,说:“人是铁饭是钢,我何苦折腾自己?”
  再说,她早上就吃了点稀粥,立刻就被郑梅锁了起来,午饭都没吃,早就饿了。
  小妹松了口气,她天生爱和平,最怕有冲突,因此看到姐姐和爸妈吵起架来,心里慌得要命。
  她努力想词劝和:“妈妈是着急了一点,可是……可是也是有理由的。毕竟——”
  小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毕竟,大姐姐当年也是说要出去转转,结果人没了。”
  陈兰君扒饭的动作忽然一停。
  这是这个家最不愿提及的话题。
  陈家的大女儿,七年离开家,从此再没有回来,据说是淹死了。
  见陈兰君忽然不吃饭了,小妹有些慌张,连忙说:“对不起姐姐,我又乱说话了,你别不高兴。”
  陈兰君放下筷子,忽然伸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有点意外,你还记得大姐姐啊?”
  小妹乖乖点头:“记得一点儿,但也只有一点了。”
  她懵懵懂懂地问:“外面很好么?怎么你们都想到外面去呢?”
  陈兰君眼珠溜溜一转,有了主意,她故意问:“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里面有句话,说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
  这个年代读书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看过这本书,小妹也一样。
  她条件反射性地,答出那句名言:“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1
  “对!”陈兰君循循善诱,“你想想,倘若你的一生,就在这小小的村里度过,你甘心吗?”
  小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迟疑地摇头。
  “欸,这就对了。”陈兰君揽住小妹,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新中国的女儿,就该志存高远,到外头去,立一番大事业!那她回首往事的时候,才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呢!”
  陈兰君信手拈来,画了许多大饼,将自己要离家的目的,生生拔高到为家庭,为国家,甚至为全世界。
  小妹正处于念初中的年级,被亲姐姐这么一激,心驰神往,当下变换了阵营,当了“小叛徒”。
  她甚至将自己的枕头套翻出来,摸出了一些钱,全是由一毛一分的小面额,一看就知道是慢慢攒出来的。
  “八毛,八毛五,八毛六……正好一块钱!”
  小妹将乱糟糟的一沓钱塞到陈兰君手里:“这是我攒的零花钱,姐姐你都拿着,如果路上遇到河,记得买船票,千万别游泳啊! ”
  听见这句“别游泳”,陈兰君愣了一下。她很郑重地将钱收好,说:“你放心,我有数的。这钱呢,就算是你的参股,回头我挣了钱,按比例折算还给你。”
  小妹眉眼弯弯:“好呀。”
  “对了姐姐……”
  她看了看左右,姐妹俩的房间和爸妈之间隔了一间屋,就是这样,小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你打算怎么去?”
  “坐火车去。”
  “那要买车票呀,还要介绍信。”
  闻言,陈兰君点点头:“我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她……好像是去年顶的职,就在铁路上工作,到时候我找她帮帮忙,借点钱买张票。”
  “至于介绍信,我自己弄一个,到时候留大队的电话。”
  郑梅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到时候要是真有人打电话,碍着情面,想来也不会立刻拆穿。
  麻烦的倒是公章。
  陈兰君叮嘱小妹说:“我记得家里还有两个萝卜吧?晚一点,你去灶屋偷拿一个萝卜,再把爸爸的刻刀带过来,我试着刻一下。”
  爸爸陈志生在干农活之余,也会做点木匠的活儿。这是奶奶的高瞻远瞩,作为曾经地主家的小儿子,陈志生干农活的本领就那样,奶奶怕他饿死,特意压着他去木匠家当了一年学徒。所以他们家有些木匠工具。
  夜高风黑,依照着陈兰君的指示,小妹小心翼翼地摸到灶屋里去取东西。
  “姐姐,给。”
  将窗户用床单衣服遮严,姐妹俩重新点燃煤油灯。
  陈兰君从前经常去大队玩,大致记得那个章是什么模样。在小妹的崇拜目光下,她开始雕刻萝卜章。
  姿态是优雅的。
  手法是艺术的。
  章……是刻不出来的。
  对着满桌的萝卜残骸,姐妹俩陷入了沉默。
  陈兰君平静地说:“这煤油灯该加油了。”
  小妹喃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煤油灯的问题。”
  “那就是萝卜的问题。”陈兰君的语气万分肯定。
  在小妹回过神来之前,陈兰君立刻拉她起来:“好妹妹,好竹君,你帮我把另一根萝卜也拿过来吧。”
  乡间的夜,黑得像泼了油漆。
  幸好还有点月光,小妹猫在屋檐下,悄悄往灶屋的方向挪,路过爸妈的房间,她大气不敢出,缓慢地一点一点溜过去。
  到了灶屋,小妹直奔目标,将萝卜拿在怀里。
  一转身,竟然看见灶屋门口立了个人影!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
  陈志生一把捂住她的嘴,恨铁不成钢地用极细的声音说:“别吵着你妈。”
  见爸爸没有捉贼拿赃的意思,小妹才松了口气,只剩胸膛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爸,我只是出来方便……”
  她照着姐姐教的说辞辩解,然而没有用。
  陈志生板着脸,向小妹伸手。
  对峙了一会儿,小妹低下头,缓缓将萝卜递出去。
  陈志生一言不发,从兜里拿出一把刻刀,三下五除二刻了个萝卜章。
  小妹都懵了。
  陈志生一手将萝卜章给她,又拿出一个信封,一并交给小妹。
  “你和她讲,要注意安全,莫玩水。”
  丢下这句话,陈志生沉默地离开了。
  第3章
  “……总之,他也没说其他的了。”
  小妹把来龙去脉向陈兰君说清楚,将刻好的萝卜章与信封给她。
  陈兰君接过,将信封打开。
  煤油灯的玻璃罩被火苗熏得黑黑的,透出昏暗的橘光,轻柔地落在信封上。
  信封里是十元钱和一叠粮票。
  陈兰君拿起一张粮票细看,小小的一张纸,左上角写着“全国通用粮票”,下一张也是,下下张也是。
  小妹凑过来,惊奇道:“哇,是全国粮票欸,原来长这样。”
  本地使用的一般是本地粮票,可陈志生给的却是全国粮票。
  陈兰君摩挲着那张全国粮票,瞬间反应过来。
  这一定是爸妈费心思去换的,大概……是想准备给她到外地上大学时用。
  可她让他们失望了。
  陈兰君垂眸,将东西一样样收好。
  没关系,之后,她会让他们感到骄傲。
  溜出家门的时候,天色刚刚破晓。
  陈兰君摸着黑在田埂上走了一会儿,渐渐地,月光淡下去,另一种曦光模糊在雾气了。
  清晨,露水未晞,她的裤腿湿了一圈,脚步却是轻快的。
  日出的时刻,她驻足,往东方的天看了一眼。
  在万丈霞光之中,陈家的老屋已经看不见了。
  茅草被风吹得哗啦响。
  乡间也没什么交通工具,全靠一双腿。这条路陈兰君是走惯了的,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得沿着田野向前,路过两个池塘,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上学。
  约莫走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到了清安县。
  这座小县城,因邻近铁路,因此还算热闹,一条长街,左右挨着许多房子棚子,都是矮矮小小。乱糟糟的电线下,走动着许多穿蓝衣的人。
  一气走了那么远的路,陈兰君嗓子都干得要冒火,路过国营饭店,想讨杯水喝。
  国营饭店服务人员听了,轻飘飘白她一眼,扭头与同事说话,不搭理。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同志,能给我杯水吗?”
  她的声音之大,引得两个顾客侧目,那个服务员只好回过头,板着脸教训人:“不能,我说你这位女同志,要人人跟你这样,占公家便宜,那不都乱套了?”
  这年月的国营饭店服务人员,端得都是铁饭碗,盈亏与他们无干。自然就有不少眼高于顶的,更别说什么服务意识。
  陈兰君许久未曾有这样的购物体验,见状皱了皱眉,追问道:“那我买早餐,有可以喝的吗?”
  “没有,菜单挂在墙上呢,没长眼不会看啊?”
  倒是一个女顾客好声好气的告诉陈兰君:“有肉包,每斤一块八加□□票。”
  陈兰君反应过来,现在买吃的光有钱还不行,得有粮票。
  她犹豫了一会儿,向女顾客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