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沈聿奇怪:“他回家了?怎么回的?”
  门房道:“不知道怎么回的,撒腿就跑,叫都叫不住。”
  “这孩子……”沈聿呢喃一声,遂命李环骑马回家,看看怀安到家了没有。他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他倒不太担心怀安会被人贩子拐走,他不拐别人就谢天谢地,他担心的是他的二东家,郑阁老叮嘱他千万要保护好的祁王。
  于是对门房道:“劳烦公公禀一声,沈聿求见殿下。”
  太监立刻点头:“您进门房稍候。”便进去通报去了。
  片刻回来,身后还跟着殿下身边的陈公公,陈公公脚步急促:“沈师傅呦,您可来了!殿下病了,您快进去劝劝。”
  “病了?”沈聿一惊:“什么病,要紧吗?”
  陈公公道:“急火攻心,太医扎了十几针才缓过这口气来……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您进去看看再说。”
  “王妃在府里吗?”沈聿又问。
  “不在,已命人进宫通知王妃。”太监道。
  沈聿听得心惊肉跳,匆匆进殿,只见祁王面色惨白,嘴唇发紫,靠在床头软垫上,地上跪了一大圈人,连世子荣贺也在床边跪着。远远看上去还以为祁王殿下怎么着了。
  沈聿勉强找了个空地,跪地行礼。
  “沈师傅,免礼。”祁王声音虚弱:“快给沈师傅赐座。”
  孟公公立刻搬来一个锦墩,请沈聿坐下。
  祁王一抬手,孟公公便屏退了殿里的人。
  “怀安呢?”祁王问。
  难为他此时还顾得上问怀安。
  “说是已经回家了。”沈聿道。
  祁王面带惭愧,叹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
  一想到荣贺自己范熊,还拐带着怀安不学好,就觉得对不住沈师傅啊。
  沈聿眨了眨眼,没听懂祁王的意思,好在祁王平时就没有多少城府,在他身边做事的人,也无需谨小慎微的揣摩其心思。
  沈聿直白的问:“殿下何出此言?出了什么事?”
  祁王的表情十分痛苦,话音也很虚弱:“荣贺这孩子,不知怎么想的,把我的玻璃炕屏拆了,又把后园好好的花草全垦了,搭起一个棚子说要种黄瓜。沈师傅你听听,寒冬腊月里种黄瓜,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沈聿瞥了荣贺一眼,后者并没有辩解,看来确有其事。忙劝道:“孩子么,有些奇思妙想也是常事,殿下别太心急……”
  劝着劝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觉得这路数颇为熟悉,别是自家儿子想出来的吧?
  祁王仍自顾自的叹道:“我从不指望他多么的才华出众,但求规矩一点,正常一点,无功无过。”
  祁王的处境岌岌可危,与雍王相比,唯一的优势只剩荣贺了。他心疼的哪里是一座屏风啊……好吧,是挺心疼的。
  但比起外物,他更在意荣贺的名声,倘若被父皇知道,他唯一的孙子非要在冬日里种黄瓜,祁王府恐怕连最后的一丝倚仗也没有了。
  “殿下,臣斗胆,世子是一直都有此类行为,还是最近才有?”沈聿问。
  祁王抬眼,似乎有吐不尽的苦水,又实在难以启齿,颓然的叹了口气:“一直都有,一天比一天严重了。”
  沈聿:……
  怀安跑的那么快,很难让人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李环骑马,一来一回只用了两刻钟,转而回来接沈聿回家。
  “老爷放心,安哥儿在家呢。”他说。
  沈聿叹一口气,打道回府。
  一进家门,发现陈甍也在,两个孩子在石桌上写写画画,不知又在研究什么,连怀铭也抱着芃姐儿站在身后看。
  “太太呢?”沈聿问。
  “郑家办赏菊宴,太太还没回来。”李环媳妇道。
  “好极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步步走进院中。
  怀安因为太专注没有听见老爹进门,冷不丁被揪住了衣领,“哇”的惊叫一声,像只被母猫叼住后颈皮的小猫,直接被叼进了屋里。
  第61章
  怀安几乎要拍断大腿:大意了, 真是大意了。
  门扇夹着怒气,“砰”的一声关起来。
  怀安赔笑道:“爹,君子不欺暗室, 关什么门嘛……”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沈聿怒气更盛,“君子不欺暗室”是这样用的?
  于是, 沈聿与他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密切友好沟通。
  沟通的内容主要有:暴殄天物、异想天开、助纣为虐、胡作非为。
  沟通的媒介主要有:语言、表情、眼神、扫炕笤帚……
  娃长大了,一天比一天抗揍,咬着牙一声不吭, 一副革命者面对敌人严刑拷打的姿态, 沈聿皱着眉头问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怀安忍着泪, 四十五度望天, 握拳道:“为农业技术发展,献身。”
  画面太感人,沈聿默默挽起衣袖, 不成全他都怕耽误他立地成圣。
  怀安到底没有成圣, 他认怂认的可快了,挨了没两下就狼哭鬼嚎把自己的想法全盘否定,毫无骨气可言。
  因此, 沟通过程中虽然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总体来说还算顺利。沈聿扔下笤帚,放下衣袖, 让他就此次事件写一份“悔过书”。
  这是怀安万万没想到的, 上辈子上学时就没少写检讨, 这辈子居然还要写!
  但是老爹显然还没消气呢,他也不敢有二话。扯过一张纸, 用狗爬一样的小楷刷刷刷的开始写。
  沈聿惊讶的发现,这孩子写诗作文像便秘一样费劲,写起悔过书来居然得心应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天赋?
  怀安洋洋洒洒一蹴而就,很快写就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检讨书,揣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拿到了老爹面前。
  此时许听澜回来,堂屋已经开始摆饭了,沈聿也无意饿着他,冷着脸道:“先去吃饭。”
  怀安一顿饭吃的忐忐忑忑,果然,老爹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一家人搁下碗筷,沈聿命玲珑将他的悔过书取来,让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念一遍。
  怀安对着纸面愣了半晌,犹豫着问:“真的要念吗?”
  “念。”沈聿道。
  怀安只好站起身,抖一抖检讨书,清清嗓子,念道:“慈祥而伟大的父亲大人: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敬爱之情,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就是把整个什刹海的水倒出来,才能浇灭我对您的热爱。那么问题来了,什刹海的水真的可以倒过来吗?显然是不行的,因为湖面上冻了,还有好多人在上面滑冰呢。所以,即便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并对我进行了武力弹压,我依旧爱您,么么哒。”
  “噗——”沈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怀铭忙掏出手帕,帮他擦衣裳。
  怀安无知无觉,继续念道:“关于今天的拆玻璃事件,我怀着无比歉疚无比懊恼的心情认真思考了很久,我将带着这些思考,在每一个日日夜夜深深忏悔,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沈聿终于忍无可忍,茶杯磕在桌子上:“挑重点的念。”
  怀安满篇找重点,发现压根就没有,只好收起检讨书,态度极其诚恳的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搞破坏了……但是冬天种蔬菜是真的可以实现,不是异想天开。”
  沈聿对黄瓜什么的没有半分兴趣,只是千叮万嘱的告诉他,王府不是家里,不许再任性胡来。
  第二天,两个娃走路都有些不稳当。
  与怀安不同的是,荣贺还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昨天他在祁王的寝殿里守了一夜,临近清晨时,祁王才渐渐退烧。
  沈聿去探望祁王的病,交代他们自己做功课。
  怀安问荣贺:“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荣贺走路都打飘,蔫头耷脑的点点头:“好些了,早上太医来过,说没什么大碍了。”
  怀安悄悄从前襟里掏出一小沓图纸,是陈甍画出的菜棚通炕火的设计图,除了尺寸是按照怀安大致描述的,不太精准以外,周密安全可落地。
  “你表哥也太厉害了!”荣贺眼前一亮,又瞬间暗淡下来:“不过我说破大天去,我父王也不相信冬天可以种黄瓜。”
  怀安叹道:“一样一样。”
  荣贺一脸惋惜的看着院子里的烂尾工程,一拍大腿:“我决定了!以后白天停工,晚上开工,悄悄的干活,然后惊艳所有人。”
  既欲擒故纵之后,他们决定使用第二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沈聿走进书房时,荣贺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得知他昨夜在祁王榻边侍疾,到底没忍心叫醒他,命人拿一件披风进来,搭在荣贺身上,许他睡到中午。
  ……
  祁王急病的消息传入乾清宫。
  皇帝平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他再冷漠,也是个大活人,受不了儿子们一个个的与他命格相冲,一靠近便非死即残。
  他甚至愤愤的想:愚不可及的东西,早知道那日就该把你一脚踹到祭坛底下去,谁让你离老子那么近的?!
  抛开他为君是否尽责不谈,这位天子命途实在坎坷,年幼丧父,没有兄弟姐妹,后来被选为皇嗣,远离生母和故土,认先皇和如今的太后为考妣,少年登基,主弱臣强,凭借一己之力与群臣缠斗了十几年,险些被宫女勒死,又险些被大火烧死,生下的孩子陆续夭折,长子早逝,四子靠近不得,只剩下一个祁王还勉强留在京城,平日也极少相见,一个寻常的祭祖而已,回去居然也病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经历了这些事,不疯也不太可能。
  所以祁王怎么也没想到,尽管他平时不受待见,但是这一病,对父皇触动还是挺大的。
  大到什么地步呢?大概是魔怔的程度又增加了。
  午后,皇帝打坐完毕,便传召周真人进宫,设香坛扶乩,请求神灵指示,他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使这一脉子孙康泰延绵,而不至于像先皇那样断了本生的血脉。
  周真人就是周息尘,他已由温阳公主推荐给祁王,又由沈聿推荐给郑迁,最后由郑迁举荐给了永历皇帝。
  周息尘虽年轻,但师承玄清真人,在道教中辈分很高,他虽不懂炼丹,但有一手绝活——扶乩,既用乩笔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有点类似于“笔仙”,都是传达神明的法旨,预测吉凶的方式。
  从前玄清真人反对天子服丹药,遭永历皇帝冷落,可是近一年来,国朝内忧外患,四处遭灾,皇帝心中的疑窦颇多,便又想起玄清真人的好来,可是玄清真人年迈,一心只想闭门清修,恰在此时郑迁举荐了他的大弟子,实在是挠到了皇帝的痒处。
  看到周息尘时,永历皇帝都有些出神,只见他身形高挑,气度不凡,仿若谪仙。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道士做法,可以如此出尘绝世,足见其修炼的境界。
  人都是注重外貌的,这时代选三鼎甲都要看颜值,若非如此,钟馗先生就不会落榜了。皇帝对周息尘颇为满意,当即将他封为庆阳真人,并在礼部挂了一个虚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