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这些都是怀安曾经的同窗,或惊奇或热络的和他打着招呼。
  怀安心想,明年一定要出一款双肩包,小孩子背单肩包时间久了,会影响骨骼,变成高低肩的,他要为这一代儿童的身体健康考虑。
  才不是为了赚钱呢,嗯!
  赵盼这时才看到怀安,高兴的朝他招手。他上个月去沈宅找怀安的时候,门房十分反常的拦住他,说少爷被禁足了,需要禀一声主人。
  赵盼秒懂,当即表示不用通禀啦,当我没来过!迅速逃离了是非之地。
  这会儿一散学就看到怀安等在学堂门口,又惊又喜:“你爹把你放出来啦?”
  怀安满头黑线:你还好意思说……
  赵盼一脸懊恼:“那天我想了一夜,不该跟你爹提骑马的!”
  怀安更无语了,这点事你也需要想一夜?!
  “对不起嘛,”赵盼面带愧色,“请你吃糖梨糕。”
  怀安想到赵盼攒点零花钱不容易,摇头道:“算了算了,幸亏我这人大度,还来接你吃螃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赵盼反问。
  “做模特。”怀安道。
  赵盼一脑袋浆糊:“磨……磨谁?”
  “模特,就是……”怀安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说:“一会儿你就懂了!”
  长兴撩开车帘,车夫将他们抱上马车,要先绕到县衙去,跟人家父母说一声。
  赵知县只说了句:“天黑之前回家。”
  两个小伙伴点头如捣蒜,手拉手跑没了影。
  ……
  在上房品尝过咸鲜美味的蟹黄豆腐,众人又逗着芃姐儿玩了一会,才各自回到院里。
  怀安所谓的当模特,就是让赵盼换上各种各样的衣服站在那里,给沈聿画画。
  比如拿着小弓箭身穿曳撒的小将军,粗布劲装、帷帽遮面的侠客等等。
  沈聿画的很快,几笔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物,怀安坐在一旁刚刚剥完两颗石榴,四套衣裳就全画完了。
  “爹,太好看了!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您就好比是当代的张择端、吴道子……”怀安一个接一个的彩虹屁往外蹦。
  “打住打住。”沈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让他们自己玩,扔下画本去了东屋。
  满屋狼藉,衣裳道具扔得到处都是,丫鬟进来一件件的捡起叠好。
  “这是干什么用的?”赵盼摘掉帷帽递给云苓。
  “是要做成书签的。你四张,我四张,一共八个人物,再加一张隐藏款,随书附赠。”怀安道:“如果抽到隐藏款,就可以兑换全套九张书签。”
  赵盼很是惊奇,头一次听说这种玩法。
  “隐藏款是什么?”赵盼问。
  果然,这东西就是能激发人的猎奇心和收藏欲。
  “到时候就知道啦。”怀安卖了个关子。
  两人一边吃石榴,一边做着新书的“营销计划”。
  夕阳西陲,阳光透过高丽纸,照得屋里一片金灿灿的。
  “呀!我要回家了。”赵盼道。
  天黑之前要回家,是赵知县特意嘱咐的。
  跟父母打过一声招呼,怀安将他送出内宅,命车夫套马车送他。
  “你爹真好,你做什么他都支持。”赵盼的神色突然变得沉重:“我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哎……我对他,很失望。”
  怀安奇怪的看着他,对小伙伴突如其来的深沉有些不适应。
  只听赵盼接着道:“有人想卖田,有人想买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怀安点头:“是啊。”
  “我爹偏不给他们过户田契,买家天天围在户房门口闹。”赵盼道。
  “还有这种事?”怀安也很惊奇,印象中赵知县可是工作狂,绝对不是混日子不作为的庸官。
  赵盼将前因后果讲给他听,要他评评理。原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粮食。
  安江县向湖广买粮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大粮行迅速关门歇业,又在官府的强迫之下重新开门,粮价一日日翻倍上涨,眼看超出了百姓的承受极限,有百姓开始变卖田产。
  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县衙迅速贴出告示,户房下乡劝农,暂不办理一切土地交易事宜。
  可是穷人着急买粮,富人急于买地,便有不少买卖双方私下签订契约的情况——预付一半定金,等到衙门户房重新办理业务,再去备案过户。
  谁知等了五日又等了十日,户房依然不办理业务。
  而穷人拿到卖地的钱,抢先去粮行买粮食,生怕晚去一步就又要涨价,钱都花完了,地也没能过户。
  买主们担心钱地两空,纷纷聚在县衙户房询问缘由。这次户房想出的理由更离谱了:办理土地过户的书吏媳妇要生了,休产假。
  真是长江上冻铁树开花,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男人休产假的!
  紧接着,买主们日日跑衙门,问书吏的媳妇到底生了没有,莫非怀了个哪吒……
  所以,赵同学对素来正直无私、光明磊落的老爹很有意见。
  怀安听着,也觉得赵知县做的有些过分,便说:“你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憋在心里有什么用呢?”
  赵盼迟疑了:“可他是我爹啊。”
  怀安义正言辞的说:“父母有错而不指出,陷父母于不义,才是真正的不孝。”
  赵盼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肃然起敬:兄弟,没想到你是这样正直的人,真让我自愧不如啊!
  遂决定回家后好好劝一劝老爹,不能看着他走上歪路。
  ……
  又是正义凛然的一天!
  怀安感觉自己的灵魂又得到了升华。送走赵盼,昂首挺胸的回到东屋,见爹娘正逗着芃姐儿玩。
  芃姐儿穿一身银红色的小袄子,带着虎头帽,举着拨浪鼓。沈聿正以她为原型作画,画了七八稿,都是一团团的圆润可爱,却依然不甚满意。
  原来虎头娃娃才是书签的隐藏款。
  怀安一边翻看画稿,一边对爹娘吐槽起县衙里发生的事。
  人心往往就是这么偏狭:一个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会获得极大的赞赏;一个好人突然做了一件坏事,似乎很难被原谅。
  怀安也未能免俗,皱眉咋舌面带不满:“您听听您听听,这还是赵青天吗,居然想出这种馊……”
  话音未落,只听沈聿淡淡道:“是我的主意。”
  “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的好主意啊!”怀安猛一个急转弯,险些闪了舌头。
  沈聿平静的扫了他一眼,微哂,“哗”的翻过一页画册。
  怀安赶紧补救:“您真是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呀爹。”
  早把那个正义凛然的灵魂揉吧揉吧扔进了垃圾桶。
  第28章
  办法确实是沈聿想出来的, 他看待问题的角度与赵淳不同。
  短期来看,禁止田产买卖可能会饿死人,从长远角度来看, 严重的土地兼并会饿死更多人。对朝廷来说,勋戚权贵、士绅大族拥有特权,所占土地皆不纳税,百姓的土地越来越少, 却要承担繁重的赋税,承担不起就卖田卖地,流离失所, 变为流民, 朝廷也会被这些蠹虫毒瘤一点一点的掏空。
  粮船到来之前只有硬撑, 因为这世上大部分解决困难的方法, 是在坏与更坏之间做选择。
  至于大户预付给百姓的钱,赵知县有一百种办法让它打水漂。损是损了点,有些黑吃黑的嫌疑, 不过大户们一心发国难财, 囤积居奇、侵占良田,也怪不得官府下黑手。
  ……
  说句好听的,赵盼不像怀安那样机灵会变通, 说句不好听的, 赵盼不如怀安脸皮厚。
  一直到月底,两个小伙伴都没有再见面。
  因为赵盼同学很忙, 天天忙着跟赵知县掰扯买卖田产的事。
  他觉得老爹这种行为对富人很不公平, 富人和穷人都是您治下的百姓, 应该一视同仁,不该区别对待, 县衙的粮仓里明明还有粮食,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反而将矛头指向合法买地的富人?
  赵淳只当小孩子黑白、一时义愤,没往心里去。
  赵盼却不肯善罢甘休。
  《礼记》说:父母有过,要柔声以谏。所以他每天柔声细语的在老爹耳边念道:穷人卖田,富人买田,是你情我愿的事,您作为一县父母,不能为了不让穷人失去土地就去剥夺富人的利益。这么明显的偏私,有损您的官威,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信任您,拥戴您,叫您一声青天大老爷呀~~~
  赵淳忍啊忍啊,一直忍到霜降之后,忍到荷花荷叶都渐渐谢了,忍到莲藕成熟。
  终于到了采藕的季节。赵知县带着儿子来到城外,撑起一支小船,亲自下塘挖藕。
  寒风吹面,被亲爹扔到泥潭里的赵盼冷的瑟瑟发抖,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可看到四下不少百姓家的孩子都挽着裤脚站在淤泥里劳作,又不敢吭声。
  赵淳指着远处的一群孩子,对儿子说:“三斤藕只能换一文钱,平民百姓却要以此为生计,因为士绅大户侵占土地严重,留给百姓的田地早已寥寥无几,苛捐重税之下,这些活计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喘息之机。”
  “你说我偏向穷人,说的没错。我比你更恨官员偏私,可有什么办法呢?天上掉下一粒灰,落到大户身上不过脏了衣裳,落到小民百姓身上,却是灭顶之灾。”
  “你说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因为粮库的粮食杯水车薪,冒然放粮会引起哄抢斗殴,那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
  赵盼呆立在泥潭里。
  赵淳到底还是亲爹,伸手将儿子拉上船,擦干他的手脚,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将他团团裹起来御寒。
  语重心长道:“世人皆以考取功名为登天之阶,转身就会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儿啊,不论你日后走到哪一步,都要时刻记得,你和我,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赵盼讷讷点头。
  赵淳让他呆在船上,自己挽起裤脚衣袖下水采藕,不消半个时辰,一段段莲藕被他扔在船头,堆成一个流着淤泥的小山。赵盼扳过一根,在冰凉的湖水中洗净,那莲藕像小孩儿胳膊一样,又白又胖,瞧着喜人。
  一轮红日慢慢的西坠,夕阳散发出万道光芒,光芒洒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湖面也闪耀着熠熠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