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节
  陈玉清曾短暂地治好了他。
  因为陈玉清说在他面前,自己一定要说实话,说谎的话他能看得出来,他还会觉得很愧疚:原因是徒弟对师父说谎,那一定是师父的错,是他没教育好徒弟,他要和徒弟道歉。
  谢印雪哪里舍得让这么好的师父和自己道歉?
  他在陈玉清面前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从来都不藏着掖着。
  可最后他的真心话让陈玉清死了。
  他明明一直在说实话啊,可陈玉清还是向他道歉了。
  谢印雪后来想了很久,觉得他还是继续心口不一吧,这臭毛病没人监督他改不了,愿意监督他的人也都死绝了,那就这样吧,反正他又不是完美无缺的人,有点口是心非的烂脾气怎么了?
  想到这里,谢印雪又不禁埋在陈妈肩头低低笑了起来。
  陈妈拍着他的肩叹气:“你说你不难过,那就别哭啦。”
  “嗯。”谢印雪答应她,问了点别的,“您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吗?”
  陈妈说:“安排好了,你师父走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你不用操心的。”
  “好。”
  谢印雪放开陈妈,接走她手里的食盒,后退两步道:“您走吧,我就站在这送您最后一程。”
  陈妈朝他挥手:“诶,我走了,阿雪你快回去吧。”
  谢印雪什么也没说,不断挥动的手直到陈妈的声音消失在路的尽头彻底消失在他生命中时才慢慢垂落。他用手掌接住了一小片白绵绵的雪,低头看着它在自己掌心融化成水,望着水面上那个青年的倒影,终于在大雪中缓缓蹲下,哽咽着说没人听得到的实话:“可是只剩我一个人……我很想你们怎么办……”
  他谁都想。
  想陈妈,想陈玉清,连沈怀慎那个老东西想。但他无论再怎么想念,大概都无法再见到他们了。
  柳不花抱着热水瓶来时,看到的就是青年环抱自己,几乎要被落雪掩埋住的模样。
  他眼眶倏地就红了,但柳不花还是故意提高声音,用很高兴欢快的语气叫谢印雪:“干爹!我把水搞来了!这水还是热的!”
  谢印雪听到柳不花的声音,用袖子擦了擦面庞,抬起头望着柳不花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一双红眼睛,没忍住扯唇笑了下,哑声问:“你上哪弄来的水,真找着便利店了?”
  “没啊,说出来您可能都不信,这水还是热的!”柳不花献宝似的把热水瓶放谢印雪手里一塞,“可能是哪个登山的游客在路边落下的吧?真的,我没骗您,您知道的我又没您那本事,哪能凭空变出一瓶热水来?”
  谢印雪手里被塞了个暖暖的水瓶,这水瓶是单层透明塑料材质的,保温性能按理来说很差,在冰天雪地里放一会儿肯定得结冰,可它在自己手上,里面的水的确是温热的。
  从掌心传来的融融温暖,在这一瞬几乎驱散了他周身所有寒意。
  “干爹,我们快回去吧,再不回去阿戟要担心了。”
  柳不花心疼地看着那些落在谢印雪肩头和发梢,融化后把青年衣服和发丝都打湿了的碎雪,直接伸手去拍,谁知伸了手却发现那“雪”不仅拍不掉,反而还抬起了“细长”的身体,甚至长出了眼睛,用一双苍色的竖瞳幽幽盯着自己瞧。
  他再定睛一细看,不由惊诧:“唉?干爹,你肩上怎么有条蛇?”
  “它好像就是每年都到咱们家后山冬眠的那条白蛇。”柳不花疑惑万分,“怎么今年都下雪了它还没冬眠啊?”
  不止他奇怪,谢印雪自己也有些困惑,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条蛇是什么时候爬到自己肩头来的。
  这条白蛇很有灵性,基本上每年冬天都要来明月崖后山冬眠,冬日天暖些有太阳时还会爬出来晒会儿,和一般的普通白蛇完全不一样,据陈玉清所说,这条白蛇在明月崖待了得有二十年了,今年谢印雪还在后山梨树下给它打好了树窝,就是始终没见过影子,没想到在山脚下见着了。
  谢印雪把它从肩上捉下来,这蛇倒狡猾,知道哪里暖和,谢印雪才摸到它,它就往谢印雪袖口里钻,凉得谢印雪都倒吸了口气。
  而它听到青年抽气,又即刻爬出来圈在谢印雪手腕上不动了。
  谢印雪把它带进车里:“回去吧。”
  “噢,好的。”
  柳不花也跟着上车,看见谢印雪旁边座椅上放着的食盒,眸光黯了一瞬。
  他们到家后,食盒内装的鸡汤还是热乎的。
  柳不花叫了沈秋戟过来吃宵夜,他才喝了一口就说:“这是陈妈的手艺啊,你们晚上去看陈妈啦?她体检结果出来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印雪喝了一口汤,淡淡道:“她走了。”
  沈秋戟怔怔地停下筷子。
  柳不花近乎把头埋进了碗里,看不见脸,只见得到肩膀抽动。
  “以后没人给我们做这么好吃的饭啦。”
  谢印雪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沉重,沈秋戟望向他,目光落在他发间的白上。
  起初沈秋戟以为那是落在谢印雪头顶没融化的雪,直到这一刻他才认清,那些不是雪,是白了的头发。
  第184章
  三天后,这场歇歇又下的大雪总算是停了。
  明月崖温度低,山上的积雪又不容易化,沈秋戟早晨去上学时,脚下一踩就是一个小雪坑,很不好走路,走久了鞋子还会被雪水弄湿。
  反观谢印雪——他在雪面上来去如风,怎么走不会留下脚印,十分闲适自在,人也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时常弯眉勾唇,眼中含笑,只要明月崖一出太阳便会到亭子了烧起暖炉,向阳赏景。
  哦,和以前还是有点不同的:现在谢印雪身边多了条小白蛇。
  那条小白蛇跟着他们回来后,就一直赖在明月崖不走了,最喜欢盘成圈待在谢印雪的电热毯上睡觉。要知道电热毯温度最低也是四十度,屋内还开着空调,完全不冷,这小白蛇常在山间活动,明显不是热带品种,想想都无法适应这等高温。因此谢印雪第一次在电热毯上发现它闭着眼睛不动时,还以为它被热死了。
  谁知等谢印雪把它挪到普通小毯上没两秒,这家伙就睁开了眼睛,又朝电热毯爬去,一定得待在最暖和的地方,让柳不花怀疑这条小白蛇是不是因为今年雪大天冷,所以不在后山冬眠了,要跑到有人住的温暖屋子里来。
  可诡异的是,如果它真是如此怕冷,那当它找到称心如意的暖窝时,应该就会盘好不再动,而它却不是这般。
  柳不花观察了两天终于发现,这条蛇真正“称心如意的暖窝”,其实是谢印雪周围十米范围的温度最高的地方。
  就比如谢印雪不在屋子里,而在外面时,这条小白蛇也会跟着跑出去,根本不留恋屋里专门给它开的暖空调和电热毯,总之就是一定得待在谢印雪身旁。
  见这日谢印雪在山亭内烹茶,小白蛇再度随他爬出屋子,柳不花越看越稀奇,忍不住问,“干爹,这条蛇怕不是看中了您,想抓您去山里当媳妇吧?”
  谢印雪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民间不是有那什么‘龙缠身’的传说吗?”柳不花却更起劲了,“您赶紧看看身上有没有长些什么奇怪的水泡,不然等它在您身上绕成一圈时,您就要被这条蛇抓走当媳妇了。”
  “龙缠身”是以前民间人们对于带状疱疹认识不足的说法。
  因为带状疱疹几乎都是以长条状出现,形似蛇龙,故又叫“蛇缠腰”,据说人身上长这个东西,是因为被蛇看上了,那蛇想抓你去山里做媳妇,所以便有了“龙缠身,蛇缠腰,缠满一圈夺人命”的老话。
  对此,谢印雪直接给出了最科学的对策:“不可能,我打过带状疱疹疫苗。”
  柳不花趴在桌上,盯着团在谢印雪手边睡觉的小白蛇道:“可它真的很黏您诶。”
  这点谢印雪也发现了。
  但小白蛇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它就算从后山跑到前院里来,也基本都是盘在树杈、或是矮灌枝和地砖等能够直接晒到太阳的地方,不会靠近人,更别说是像如今这样,都睡到人屋里床上去了。
  不过谢印雪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他在小白蛇身上也未感受到任何邪祟妖气,觉得它大概只是在山间活得太久有了些灵智罢了。既然深冬天冷,小白蛇在他身边索求暖意,那他便陪着它过完这个冬季吧,等到雪融春至时,它自己会走的。
  毕竟在它出现后,谢印雪才知道那个寂寥寒冷的雪夜,原来还有其他人在陪着自己。
  当然,谢印雪愿意在小白蛇上花费心力,主要还是因为在它身上找到了另一种乐趣——养崽的乐趣。
  想到这里,谢印雪用木夹夹起托盘里已经切成小条状的和牛牛肉,送到睁开眼睛好像是睡够了的小白蛇面前说:“九宝,吃饭了。”
  “九宝?”柳不花听到这陌生的名字愣了下,“这是干爹您给他取的名字吗?”
  “是啊。”谢印雪笑起,指着小白蛇的苍色竖瞳对柳不花说,“你看它的眼睛那么像步九照,不叫九宝可惜了。”
  谁让步九照说什么都不肯给他当儿子,反正他也不能离开锁长生,那他就借他的名字养个别的物种的干儿子吧。
  柳不花表示赞同道:“那确实,就是听着有点像酒保。”
  说完他也拿了个木夹夹起肉,还于空中旋转飞行了半圈,跟谢印雪一起给小白蛇喂饭:“小飞棍来咯~”
  可是小白蛇谁喂的肉都不肯吃,只盯着谢印雪瞧,好像它更想吃谢印雪似的。
  “它不吃东西呀,是不是病了?”柳不花把木夹放下,担忧道,“我感觉它总是蔫蔫的,每天都在睡觉。”
  谢印雪也放下木夹,解释道:“蛇类冬天是这样,它现在不吃约莫是入冬前吃的猎物还没消化完全,没到它进食时间。先把肉放着吧,等它饿了会自己吃的。”
  随后谢印雪重新捧起书,打算趁着日头好,把手上这本杂记看完,不料才看俩行字,他忽然听见亭梁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柳不花也听见这阵奇怪的声音,他和谢印雪一起仰头,在亭梁上发现了条通体如雪无一片杂鳞,还生着对草木燃尽后的苍色竖瞳的小白蛇,它正“嘶嘶”吐着信子,仿佛是寻着生和牛散发出的血腥味过来的。
  谢印雪和柳不花看看亭梁上的小白蛇,又低头瞅瞅茶桌上的小白蛇,同时陷入沉默。
  “干爹……”半分钟后,柳不花语气犹疑,“九宝真是以前爱来咱们家的那条小白蛇吗?”
  他们……好像把蛇认错了。
  没等谢印雪张唇,茶桌上的小白蛇就立起上身,探头到谢印雪喝过的茶杯里“咕咕”饮了两口,回答道:“老子不是。”
  那熟悉低沉的声音赫然是步九照的。
  谢印雪:“……”
  柳不花:“……”
  身份已然暴露,步九照也不再伪装小白蛇了,直接放肆地顺着谢印雪的手爬到他颈侧与青年贴贴,继而盯着桌上那小半碟生牛肉嫌恶地说:“你们喂的我什么猪食?狗都不吃。”
  柳不花为步九照口中“猪食”正名:“这可是鲜切空运送来的和牛牛肉。”
  步九照嘴刁,比谢印雪更挑食,冷笑道:“就你们这个吃法,怎么吃都是难吃。”
  柳不花瞧着亭梁上那条盯着牛肉发馋的正主小白蛇说:“因为本来是打算喂九宝的。”
  “你就别叫我九宝了。”步九照睨了柳不花一眼,“也别叫那条蛇九宝。”
  闻言,谢印雪眉尾轻抬:只给他叫是吧?
  然而青年就是不叫,连名带姓道:“步九照,你还能从锁长生里出来吗?”
  柳不花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步九照不是锁长生里的npc吗?他们这些参与者有的死了也会变成里面的npc,但锁长生的npc能到现实世界来还是头一回见。
  果然,步九照说:“不能,我偷偷跑出来的,刚适应这具身体,所以前几天都不能说话。”
  柳不花问:“你这样偷跑出来不会被抓吗?”
  “我现在就是条普通的蛇。”步九照不屑道,“只要不干出格的事,他们发现不了。”
  谢印雪举起那杯被步九照喝过的茶,抿了一口勾唇说:“普通的蛇不会说话,就像九宝。”
  步九照抬起尾巴尖戳了戳谢印雪的脸,肃声道:“说了别叫那条蛇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