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明月端了铜盆在旁边,低声问衔池:“再过一刻钟便是晚膳的时间,小姐可要梳洗一番?”
  虽是请示她的语气,可手上已经在拧浸了温水的帕子。
  衔池点了点头,任她替自己擦过脸,又将发髻散开重新梳起。
  梳的是便于作舞的交心髻。
  发髻梳完,明月将东西收拾了下去。
  衔池看着铜镜,伸手盖住了镜中自己的眉眼。池家的血脉由这双相似的眼睛相连,因此她连自己的眼睛都有些厌恶。
  终有一日,她要把那些割不断又如影随形的东西,生生剜出来。
  因着是回京第一顿晚膳,池家还是花了些心思准备。到了时辰,县主身边的李嬷嬷亲来催请,衔池换了身衣裳,领着明月走出去。
  李嬷嬷满脸堆笑,“表姑娘来,大人和县主都高兴坏了,这头一顿晚膳呐,也是给表姑娘接风,厨房提前三天就在预备着了。”
  衔池一面笑着回了句“舅父舅母费心了”,一面跟着她走,光顾着说话,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没留意脚下,被门槛一绊,另只脚恰踩在门前已经松动的石砖上,石砖一歪,她的脚腕往外侧崴过去——明月眼疾手快搀住了她,才没叫人直接摔在地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李嬷嬷听到动静回头时,只见衔池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倚在明月身上急促喘了几口气。
  她忙不迭过去扶住衔池,关切极了:“可有伤到哪儿?还能走路么?”
  衔池试着慢慢活动了一下脚腕——明月动作太快,这一下崴得浅,两三天便能养好。
  这块石砖是池清萱领着她来时她便看见的。
  迈过门槛的那一刹她心念一动,想着若是这时候受了伤,跳不了舞,岂不是能顺理成章拖慢他们的进度,也便能给自己多留一些时间。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下。
  可这伤,还是轻了。
  她忍过去最初一阵儿的抽痛,稳着声慢慢道:“好在明月扶得及时,没伤到,就是吓了一跳。”
  李嬷嬷还不放心,眼睛只盯着她脚腕,衔池见状索性松开了明月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步履如常。
  似乎方才只是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而已。
  李嬷嬷打消顾虑,也怕耽搁太久,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领着她往前走。
  只有明月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屋确实空了有一段时间,虽说仔细打扫了一番,但难免会有纰漏。毕竟只这么一小块石砖,又紧贴着门槛,来来回回多少人走过,偏就这么巧,让她一脚没踩稳。
  好在人没什么大碍。
  衔池住的院子偏,是最后一个到的。给她留的位子在池清萱旁边,她一一见过礼后落座,一顿饭吃得还算安生。
  池立诚喝了两盏,面色红润,嘘寒问暖地问了衔池一会儿,话锋便一转:“弄影也不知到哪儿了,虽说她身子不好经不得赶路,但早一日回来,也早一日安顿。”
  县主听了这话,面色半分未改,仍是笑吟吟的,“晚也晚不了几天。”房里留着伺候的都是池家信得过的下人,她便直接道:“宋妹妹这些年辛苦了,将衔池教养得这样好,这病,怕也是累的。”
  衔池只管低着头用自己碗里的酥酪,又听池立诚道:“弄影这一身病,怕是早年习舞时便落下了。她的舞当年乃是京城一绝,可惜了。”
  衔池听着他俩一唱一和,在听到宋弄影这三个字时,仍有些后怕的恍惚。池清萱以为她是想起了生母的病伤心,安抚似的在席下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瑞泽县主终于说到了正题,“宋妹妹身子弱,以后不作舞也不可惜。再说,衔池不是自小便随宋妹妹学着么?”
  池立诚点了点头,抬眼望向衔池,“说起来,也不曾见过衔池一舞,不知学成几分?”
  可不是不曾见过作舞,毕竟连面儿,父女两个今日也不过是第一回见。
  她的好父亲竟连演都不愿演完一日,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今日不看看她这舞够不够格入东宫,怕是会睡不着觉。
  话已经到这儿,衔池不好再装听不懂,索性起身行了一礼,“那衔池就献丑了。”
  她刚起身,一粒果子便从对面直直弹过来——衔池下意识躲闪,险些碰翻了杯盏。果子打在她身上,汁水溅了衣裳。
  瑞泽县主叱了一声,池怀瑜拿着果盘一脸无辜,仿佛刚才只是失手掉了一颗果子而已。
  池立诚却浑不在意,只将目光凝在衔池脸上,连衣裳都没叫她下去换,“你娘当年跳得最好的,是桃夭,不如就此曲。”
  衔池低头擦着衣裙,闻言动作顿了顿,应了一声“好。”
  上一世她也曾问过父亲,为何非得是她。
  他费尽心思把她从江南接回京城,又仔细藏着,为她捏造身份,费尽周折却不肯重新挑一个更合适的舞娘,原因无他。
  只因为她会跳桃夭。
  若能在太子面前跳一曲桃夭,便不愁他不留人。
  太子宁珣是已故七年之久的皇后所出,而皇后圣眷正浓之时,曾作桃夭一舞,让圣上惊为天人。
  桃夭风靡一时,京中舞坊纷纷仿作此舞,因着帝后佳话,这舞即便难度再大,也有无数舞姬日夜苦练。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帝后失和,圣上雷霆之怒下,桃夭也便没人敢再跳。放眼整个京城,这桃夭一舞,没人敢教,也没人愿意学,恰如盛极一时的桃花,花期已尽。
  当年京中跳桃夭跳得最好的,是宋弄影。她天赋极佳,不仅是第一批学会的,更是少有能完整跳出整首曲子十足十神韵的。
  而衔池自小便跟着宋弄影学舞,江南天高皇帝远,少了许多限制,衔池也便学了桃夭。
  太子向来不近女色,素日里对歌舞也兴致平平,往东宫塞人远比想象的要难。若非要搏一把,会作桃夭一舞的宋衔池,无疑是最可能被太子留下的——上一世衔池经历过一遍,自然知道池立诚这如意算盘没打错。
  丝竹声起,残阳余晖,洒在她灼灼华彩的舞裙上,衣袂翩飞间,似见满树桃花,叫人忘了今夕何夕。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四下里一时皆寂寂。
  在曲调再度升高那一刻,衔池凭脚背起身,原本流畅漂亮的动作突然一顿,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咔嚓”一声。她起势止住,整个人重重摔回去,裙摆凌空又折下,恰似委顿旋落的桃花。
  衔池脸色惨白,眉头因为痛苦紧紧锁住,已经有汗珠自额角滴落。
  池立诚倏地站起,几步跨到她身边,沉声道:“叫郎中!”
  刚才那一声他听见了,若是她脚受了伤......岂不是误了大事儿?
  县主和池清萱也快步过来,周遭一时变得嘈杂起来。
  衔池疼得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很清楚,一时半会,她跳不了舞了。
  疼是疼了些,但总好过她又被送去夺月坊日夜练舞,而后猝不及防地送进东宫,处处受制于人,重蹈覆辙。
  紧绷了一天的心神骤然松下,只有愈演愈烈的疼痛席卷上来,她眼前一白,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天色早已黑透,她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只外间留了一盏灯烛。
  衔池半撑起身子,却没看清自己榻前还趴着一个人,被她这样一动作,那人猛地惊醒。
  “妹妹可算是醒了。”池清萱长长出了一口气,“已经三更天了,虽然郎中说没什么大碍,但你一直昏睡不醒,还怪吓人的。”
  她一直在榻前守着,哪怕困倦了,也只趴了一会儿。
  衔池微微攥了攥手,声音低了一些,“谢谢姊姊。”
  池清萱已经起身去替她倒水,闻言愣了一下,“谢什么。对了,你的脚,这些日子可不能再乱动了。”
  衔池装作惶然,“怎么会?”
  “你出门时崴了那一下,虽不严重,但本该好好养两天。”池清萱叹了口气,“都怪父亲非要你跳那什么舞,听说那舞难得很,稍有不慎便要落下伤,何况你脚腕刚崴了一下。”
  “郎中说,要养多久?”
  “按时用药,先静养十天,才能下地走动。至于什么时候好全,便要看恢复得如何了,有快有慢。”池清萱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只管安心养着。”
  得了还算满意的答案,衔池一口气松到一半,才想起池清萱还在看着自己,剩下半口气呛在肺里,当即呛红了眼咳起来。
  池清萱轻轻拍着她背,柔声安慰:“没事的,郎中说了,不会落下病根的。”
  衔池点了点头,被她轻轻抱了一下。
  满是檀香味儿的怀抱,衔池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好在下一刻池清萱便松开,“好好休息,才能快点好起来。”
  池清萱走后,衔池却睡不着了。脚腕虽然涂了药,又裹了起来,但还是疼得厉害。
  沈澈本同她说好了,第二日过了晌午就来接她,她先前还为这事儿头疼着,如今倒好了,既然不必出去了,也就不必再见沈澈了。
  她不能和沈澈相处太久,她怕沈澈看出端倪。
  可他第二日依然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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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她的棋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与他一脉相承,着眼于大局,杀伐果决。◎
  沈澈是过了晌午才来的。他戴着帷帽,自侧门悄悄进了池家,先去书房同池立诚谈了一刻钟,才一个人走到衔池那处屋子前。
  她房门前不远处栽了一棵枫树,昨夜一阵风过,半红半黄的枫叶落了一地。这时辰上阳光正好,自树枝间隙滴落在一地枫叶上。
  衔池开着窗子,坐在窗边,单手撑着脑袋盯着地上的落叶看出了神,连沈澈走近了都未能察觉。
  倏而起了风,她醒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见明月正忙着,便自己抻着身子去关窗。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温和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衔池猝不及防偏过头去,在窗子另一侧,看见了来人。
  风掀起了他的帷帽,挡在面前的薄纱半遮半掩间,她的视线恰好对上帷帽后的那双眼。
  像极了她跪在他大婚的婚房,隔着重重红纱抬头望向他,想要一个答案的那时候。
  衔池本是虚虚抻着身子去关窗,乍然见了他,下意识往回躲,双腿用了几分力,眼见着就要动到受伤的脚腕——沈澈适时抬手,搀住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架住。
  衔池彻底醒过神,一边仓皇收回胳膊,一边唤了一声“阿澈”。
  沈澈抬步绕了半圈,从门走进来,明月早得了县主的意思,见到是沈澈,规矩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人。沈澈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一手隔着衣裳轻轻按了一下她小腿上的穴位,抬头与她视线平齐道:“久不走动,腿肿了难受的话,按一按这里会舒服些。”
  她不喜欢他靠得这么近。
  衔池仓促点了点头,伸手扶住他还在继续按揉着的手,含笑道:“晓得了。不过刚喝完药,现在不太疼。”
  沈澈收手起身,坐到她对面,看向桌案上未尽的棋局,“看来这药确实管用。”
  棋局是她方才闲得无聊,让明月摆上的。自己同自己下了一会儿,又不得趣,便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