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齐凤山手一抖,茶盏差点摔到地上。
  “你小子还真敢问啊!” 他声音虽压得低,一双眼睛却直瞪沈延,“这也就是我,换了是旁人,人家告你个图谋不轨!”
  “是,晚辈也只敢请教先生而已。”
  沈延心想他还只是问问,他们齐家可是窝藏了朝廷钦犯,相形之下他这算得了什么。
  “唉……” 齐凤山掏出帕子擦了擦沾了茶汤的手,“不过你也算是问对人了。铮儿昨日从宫里回来,说那位恐怕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昨日?昨日午后,皇上可曾召过颖之?”
  沈延突然想到,五爷原本一起等在山下营救语清,可是突然来了个内官,叫他入宫,说不定那就是因为皇上病情突然恶化。
  “正是昨日,太医院的人会诊,阵仗闹得挺大,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 齐凤山说到这,突然想到了什么,“诶,你突然问起皇上,你该不会……你想等那位不在了,让新君给刘家平冤?”
  沈延笑了笑,算是默认。
  齐凤山气得一拍大腿:“我把那闺女的事告诉你,是让你劝着她点,别让她钻牛角尖,你倒好,比她胆子还大。”
  沈延赶忙起身给他茶盏里加了些水:“先生莫急。晚辈原也觉得此事希望渺茫,但晚辈看语清心意坚决,若是不帮她试上一试,她恐怕会郁郁寡欢一辈子。何况晚辈也想还语清一个身份,把她风风光光地娶进门,才算没有委屈了她。”
  齐凤山闻言看了他良久,干净俊朗的面容,眸中炯炯一片真挚。
  “你这孩子……也是难得了。你若是真打着这个主意,可得留心了,因为……储君近况不妙。”
  “……最近倒没听说太子的事。”
  “那看来宫里的消息封锁得挺严实,不过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出来” 齐凤山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自幼患有不足之症,但是因为多年悉心调养,弱冠之后便好了许多,可是太医院还是每日会派人请脉。前几日铮儿去清宁宫请脉,发现那宫外多了一排侍卫,里面的宫婢倒是少了一大半。”
  沈延略一想:“太子被禁足了?”
  “应当就是。”
  沈延刚劲的拳头一握:“先生可知是因何事而起?......另外晚辈记得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而五皇子是嫡次子,可是如此?”
  第84章
  齐凤山一笑:“没错, 五皇子就是皇上的嫡次子。而且太子虽有子嗣,却尚无嫡子。”
  以沈延的聪慧,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便不多解释, 而是将茶盏放到一旁, 做了副说书的架势。
  “哎, 有道是, 妻妾多了麻烦多。这件事你们前朝还不知道, 那些宫女、内官估计早就偷偷地传开了——前些日子, 有人看见吴贵妃和太子先后进了御花园的乐志斋,后来太子出来了,吴贵妃死在里面了。”
  沈延眸中乾坤变幻:“......这位吴贵妃的长兄可是开平卫指挥使吴锐征?”
  “就是他,你知道的不少啊。”齐凤山端起茶盏, 吹了吹浮在茶汤上的叶子。
  沈延用指尖敲了敲椅子扶手:“据晚辈所知, 这位吴指挥使深得皇上信任, 他的祖父曾是皇上做太子时的詹事,他自己年幼时曾经做过当今太子的伴读。这样的话,太子与吴家人的关系应该非常亲近,和吴贵妃恐怕自幼便相识吧?”
  齐凤山看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跟我还绕这么大的弯子。按宫里的传闻,他们可不只是自幼相识那么简单......”
  “先生莫怪, ”沈延浅浅一笑, 微微欠了身, “晚辈猜测皇上昨日病情恶化,说不定也与此事有关......宫里一直压着此事不让前朝知道, 想来皇上还是想保下太子的, 然而他又不得不忌惮着开平卫——开平卫北屏沙漠, 若有闪失,便增加了宣府、蓟州两卫的危险,其它沿线各卫也如同失了门户。而此时又恰逢皇上龙体欠安......”
  “所以你想趁此时......”齐凤山半眯了眼睛看他。
  “......晚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只是还欠了些火候。”
  沈延拳抵着双唇,眸色渐渐幽深。
  “我劝你悠着点,你们这事本就冒险,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齐凤山正色道。
  沈延一笑:“先生您是知道的,晚辈一贯谨慎。”
  齐凤山鼻子里哼了声。
  他沈延从前是谨慎,不过他眼下谋划的这事跟谨慎完全搭不上边。
  沈延回家后,原想着放下东西,直接去问父亲刘家的事。然而他整理自己的东西时,又看见柳青昨日帮他缝的官袍。
  那针脚细致又密实,他忍不住轻轻抚了抚。
  他还依稀记得她粉嫩的小脸上羽睫轻颤,一双巧手飞针走线的模样,不觉间便勾起了唇角。
  再抬头的时候,徐氏已经朝他走过来,双眼定在他手抚的那处。
  “哎呦,这袍子何时破的?”徐氏将袍子拿到手里,“......针脚瞧着不错,是谁帮你缝的?”
  她口气温和,还强扯出一个笑。自从她上次察觉了儿子和那个柳青之间的暧昧,她就对刑部衙门的人多了分警惕。
  “母亲,是个手巧的僚属帮着缝的......缝得委实不错,是个心细的人。”
  沈延的眼里仍蕴着绵绵的笑意。
  “哦......倒是难得了,一个男人,针线活还做得这么好。”
  徐氏见儿子一张清冷的脸泛起融融春色,太阳穴止不住地跳起来。
  沈延认真地点头:“是,的确是极为难得的好......好人,说是万一挑一也不为过。”
  若说的是她的话,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辞也都只是恰如其分而已。
  徐氏盯着他的脸:“该不会是上次那个姓柳的后生?”
  沈延抬头:“还真就是她,您觉得她看上去如何?”
  “......挺好的,长得尤其俊。”
  徐氏面色平静,指甲却差点掐进肉里去。
  看儿子这副样子,对那个叫柳青的男人可算是痴心一片了。
  她这个当娘的该怎么办。
  沈延却并没有留意到母亲那些细微的异常。
  因为他看到父亲刚好经过门外……
  沈时中也早看见了沈延。
  儿子回家来,让他倍感轻松。
  昨日他被徐氏絮絮叨叨了一晚上,起因就是儿子从齐凤山家派回来报信的人。
  那人说,他们也不知沈大人怎会突然宿过去,不过沈大人是一路追着家里的柳公子过去的。
  那人走后,徐氏就拉着他一个劲地说担心儿子误入歧途,喜欢上了男人。
  “……儿子这是要逼死我,”徐氏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你看咱儿子这样,女的里面他就只喜欢刘家那闺女,要么他就宁可喜欢男的……刘家那闺女多好,你们两个老头子当初怎么商量的,怎么就非得退婚?”
  他看了一眼徐氏:“你这话都问了多少遍了。那时候情势危急,我跟她父亲反复商量过,觉得这样最好,谁能料到后来又节外生枝。”
  他觉得徐氏是杞人忧天,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过是眼光高而已,哪里就喜欢男人了。可徐氏是忧心忡忡的,一整夜在床上翻来翻去,让他也睡不踏实。
  现在好了,儿子回来了,冤有头债有主,让徐氏去跟儿子唠叨去,他好清静清静。
  然而他刚回了屋,沈延就跟了过来。
  “父亲,儿子从齐先生那听说了些太子的事。”
  沈延觉得他父亲不喜欢旁人绕弯子。越绕弯子,他越警惕,不如尽量直接些。
  “……太子怎么了?”
  沈时中回头站定。
  他曾是太子的启蒙先生,与太子的关系要比旁人亲厚许多。
  “太子现在恐怕是身陷囹圄......”沈延便将齐凤山所说的大致讲给他听。
  沈时中听得眉头深锁,找了把圈椅坐下。
  “我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比之当面与人起冲突,他更喜欢运筹帷幄,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将吴贵妃杀害。”
  “儿子也是这么想。眼下皇上对此事还秘而不宣,若是哪一日,此事传到坊间,或许皇上会责成刑部调查此案,又或是下令三司会审。”
  “嗯......”沈时中抬头看向他,一双冷眸中现出几分温度,“若是由你经手,务必要严谨查证,万不可屈枉了谁。”
  沈延应了句是。那个“谁”自然是指太子。父亲平日话不多,特意嘱咐他这两句,已说明他对太子极为重视。看来他们二人的情谊委实非同一般。
  “......父亲,”他略微想了想,大概应从此处问起了,“儿子有些好奇,您对太子尚且如此,对刘世伯......当初您可曾为他说过话?”
  他除了想知道刘世伯死前的事,其实也想得到某种印证。
  不论外面的人如何评价父亲,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不相信他真的是无情无义之人。但为何这些年来,父亲都极少提到刘世伯,即便他问起,父亲也不肯多说。
  沈时中突然抬头看他,双目冷如冰凌。
  “你这是在质问我?”
  “儿子不敢......”沈延撩袍跪到地上,“旁人说父亲作壁上观,不念昔日情谊,但儿子觉得此事必是另有隐情。儿子这许多年来,一直都放不下语清,甚至觉得我们沈家对不起她。所以儿子很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刘世伯怎会那样死在自己的值房里?”
  沈时中看着儿子恳切的神情,眼中的冷意渐渐消退。他背着手在屋里徘徊了许久,眸中风云起落,终是归于平静。
  他走到门口将槅扇一扇扇全部合起来,又示意沈延坐回去。
  “你刘世伯自然不是畏罪自尽的。他的事,一直以来我也有个猜测。但此事事关重大,稍有差池,可能祸及整个沈家,所以在他殒身之后,我并没有对旁人提过半个字。
  “我以为,若只是因为钟瑞的事,他不至于这样遇害。甚至,皇上可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在之后随便找个由头减轻他的罪责。他遇害甚至他最初被诬陷可能都是因他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皇上在行宫遇刺的事?那些刺客的上臂内侧都有一处徽记,那徽记与五皇子的一块双螭虎的玉佩除了大小不同以外,几乎别无二致。
  “那玉佩似乎是先太后赐给五皇子的,见过的人原应只有那么几个。只是五皇子搬到宫外后府邸曾经失窃,此物是刑部寻回的。因它形制特殊,所以你刘世伯有印象。自然,仅凭着这些,并不能认定这些人是五皇子指使的,也可能是有人栽赃。
  “你刘世伯将此事告诉了我,一面又继续追查。我曾经劝他不要对皇上提起,但是他说他身为人臣,既然知道了有人谋害皇上,总要及时提醒。所以他虽未将此事写进钟瑞一案的卷宗,却打算私下里告诉皇上。
  “那时都察院已将他所谓的罪状呈给皇上,皇上还在犹豫之际,我得知了消息,为他向皇上求情,求皇上在下令抓捕他之前,再见他一次。皇上终是同意了。
  “然而他还未及见到皇上,就已经遇害了……”
  沈时中说罢,长长地吐了口气,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将积郁在胸中多年的浊气吐出来了一般。
  沈延抵着唇,将父亲的话消化了片刻,有些事便明白了。
  “我们沈刘两家关系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您担心,若是在刘世伯死后为他喊冤,会让背后之人疑心他曾将此事告诉过您,从而祸及沈家。”
  沈时中点头。
  “我怕沈家陷入和刘家同样的险境,实在不敢冒险……其实你与语清的亲事也是那时候断的,我将都察院暗查你刘世伯的事告诉他后,他担心此事牵连沈家,便主动提出退婚。他说他会将两个女儿和他夫人先远远地送走,待事态平息,再接回来,重谈婚事。
  “于我而言,一方面,我顾虑着沈家的安危,另一方面,若是刘沈两家断了姻亲,也便于我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所以退婚的事就此定下。”
  沈延听了他的话,将那时的前前后后串起来。
  语清说她看到了刘世伯死去的场景。也就是说她还没有被送走,刘世伯就已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