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东离忧真心觉得自己便是老了,眼角长了皱纹,也一样风华绝代。
  他不喜欢这具身体老,可能只是不希望看见明雾离开。
  “你死了,会和我一样变成鬼吗?”有一日,东离忧为明雾梳头时,手轻轻抚过明雾斑白的头发问。
  明雾沉默片刻后道:“或许吧?”
  或许什么,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除了东离忧,他们从未见过第二个鬼。
  “或许你需要一个执念,一个心愿,等你死了,才能不投胎,和我一样变成鬼。”东离忧想了想道。
  明雾笑了,“你是在邀请我吗?”
  所以他这些年在东离忧这里的评价应当还不错?
  东离忧望着镜子里的他,认真回答道:“是。”
  是在邀请你。
  “所以你接受邀请吗?”
  明雾回望着镜子里东离忧专注的眼神,唇边的笑意也逐渐认真。
  他眸光微动,指尖轻轻颤了颤,想要抬手,手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终落在桌上。
  他按着红漆木桌,这桌子还是他们刚住这里时做的,已过经年,桌面已然有些掉漆。
  有些感情却不同,它并未因为时间太长而陈旧褪色,反而经过时光的晕染而越来越浓。
  明雾是喜欢东离忧的,他自己心里清楚。
  东离忧有没有喜欢明雾,却连东离忧自己都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明雾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问一问,让东离忧想一想的冲动。
  不想他消失,是不是因为这些年来,他也有一些喜欢他,舍不得他呢?
  但明雾动了动唇,最终也只是笑了笑道:“听说山上桃花开了。”
  东离忧随手便换了一支桃花簪,心想果然自己老了也如此好看。
  第136章 青史何名完
  明雾晚年一直都没离开过闽南,早在多年前,他便将产业事务都交给手下培养起来的那些年轻人,自己则退居幕后,直到再也不管事。
  东离忧问他:“不觉得不甘心吗?”
  “为什么不甘心?”明雾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能提前退休,可是在我家乡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可你也没有了权柄,从前听命于你的人,今后不会再听你的话,从前门庭若市,今后门可罗雀,这样的落差,你就没什么感觉?”
  明明说的是明雾,可明雾却盯着他,害得东离忧微微皱眉,“看我做什么?”
  明雾只是好像看到了当年选择放弃一切,甘心赴死的东离忧,如今东离忧口中所说的,也是那时的他自己吧。
  “一开始有些无所事事和不适应,但那只是因为生活模式的改变而带来的影响,和其他无关,过几天就会习惯了。”明雾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下个月,就收拾东西去游玩,闽南已经再熟悉不过,可他仍然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
  他想看深秋红叶,想看静雪寒梅,想去赏四时景,想观世间情。
  他可以做很多事,和东离忧一起,只为他们自己。
  东离忧见他满脸真诚,当真是这么想的,又仔细将明雾看了许久,似乎是想将眼前这个人看透。
  这些年来,东离忧经常观察明雾,这个人似乎很奇怪,许多地方都和东离忧所知道的人不一样,这个人有似乎很简单,并不需要去猜。
  在征求了东离忧的同意后,一人一鬼开始了他们的游历时光,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也看过了许多风景。
  明雾心情很好,身体也一直很好,可即便如此,明雾的游玩还是在他六十岁那年停了下来,他回到了生活了半辈子的闽南,而不是京城。
  “其实,如果现在回京,早没有人记得前朝末帝长什么样子,从前认识你的那些熟人,也都老眼昏花,甚至是死了。”明雾是在表示,东离忧可以回京,甚至是用自己的名字。
  “东离忧早就死了,也无所谓回不回去。”见明雾似乎还想说什么,东离忧又道,“连你都要在这个世界死去,我能在这个时空死亡,都算得上是落叶归根了。”
  明雾一愣,一想竟然无法反驳。
  他沉默良久,东离忧眨了眨眼睛,“是我说错了什么而?”
  明雾摇头,扯了扯唇角:“我只是在想,自己似乎早就忘了在那个世界认识的人的模样,可能就算回去了,也认不出来了。”
  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死后,魂魄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一样。
  东离忧指尖不自觉轻颤,望向明雾的眸光仿佛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白雾,令人琢磨不清。
  饶是明雾再注意保养,他仍是在七十几岁时花白了头发,模糊了眼睛。
  混浊的眼睛渐渐有些看不清东离忧,只有抓着对方,才能安心。
  “你还是那么好看。”他笑着说,“只可惜……”
  只可惜只有他能看见。
  如果没有了他,他不在了,东离忧又该如何?孤零零幽魂徘徊在这个世界,直到灵魂消散的那天吗?
  东离忧和他躺在一起,他不喜欢看明雾苍老的模样,便只是牵着他的手,“你也一样。”
  东离忧忽然有些好奇,明雾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样,肯定比不过自己,但也一定不同寻常。
  他想看一看,想记住那个模样。
  然而明雾没有办法让他看到。
  “等你死了,你千万不能走。”东离忧想看一看明雾的灵魂模样,也想明雾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就像现在这样。
  无关风月,只是一个并不起眼,也似乎并不重要的小愿望。
  明雾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忽然有了超出寻常的力气和精神,忽然视线清晰,忽然……
  他心如擂鼓,视线落在东离忧身上,一下也不肯错开。
  苍老的手缓缓抚上东离忧几十年如一日的冰冷又俊美的面庞。
  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口,却又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出口。
  “后山的桃林开花后很美,今年我怕是看不了了,你替我看看。”
  东离忧默了默,“好。”
  “院子里我埋了几坛酒,都是你喜欢的。”
  “房契地契,你也用不到,我藏了些东西,也在树下,你……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东离忧不语。
  明雾忽然失了力气,连被东离忧握着的手,都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脱离了身体,就像他整个人。
  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喊了一声:“东离忧……”
  东离忧抱紧了他,他很想任性地说不要死,但生死这种事,从来不由人决定。
  鬼也不行。
  “东离忧……”明雾嘴里念着东离忧的名字,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到最后,也没说他到底想说什么。
  但似乎也不需要说,方才的字字句句,都是明雾对东离忧的不舍和牵挂。
  东离忧没有起身,也没抬头,他就这样守在明雾……或者说他自己的身体身边,直到有人前来,发现明雾早已去世多日。
  那些被明雾培养出来的晚辈,一同为明雾举办了葬礼,将明雾埋葬在了后山。
  而东离忧一直守在这里,他等了许久,等了很多天,却始终没有等到明雾的鬼魂。
  明明那样放不下他,怎么会没有鬼魂呢?
  将他一个鬼留下,明雾当真能放心吗?
  东离忧平生第一次有些茫然和无措。
  明雾没有出现,他消失在了这个世上,而他连可以做什么,可以去哪里找都不知道。
  东离忧还在,作为一个与这个世界隔绝的幽灵。
  他还孤零零地作为一个鬼存在着。
  ……
  明雾猛地睁开眼,从桌上爬起来,额头冒着阵阵细汗,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刚被噩梦惊醒的模样。
  惊魂未定时,身旁的人小声关心道:“你怎么了?”
  明雾霍然抬头,入眼的是明亮宽敞的教室,周围坐着挤挤挨挨的同学,前方站着戴眼镜的老师,投影上是他已经几十年没见过,早已经陌生得仿佛鬼画符的高数,身旁关心的同学,长着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
  “你……”
  “小明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同学脸上还挂着关心。
  “我……”
  明雾低头看了看重新变得年轻有力的手掌,忽然,一滴水渍滴落在掌心,滚烫的温度烫得他的手不自觉狠狠颤抖。
  他回来了,重新做回了明雾。
  那几十年的日子,仿佛一场南柯梦,梦醒,梦碎,皆在他睁眼间。
  可曾经的一切都那样真实,真实得仿佛刻入骨髓。
  明雾此时都能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不舍、不甘和不放心。
  他走了,东离忧要怎么办?
  那个人骄傲任性,还不甘寂寞,自己不在了,他还能安心独自存在在这个世上吗?
  他真的不会疯魔吗?
  明雾越是想,心便越是揪紧,多想一下,便越是紧一分,也疼一分。
  他无法想象东离忧没有自己之后的生活,无法想象对方要如何做,才能在一个和他彻底隔绝的世界始终生活到自己消失。
  也无法想象,东离忧发现自己没有变成鬼时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