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何晋面上忽然露出些促狭之色,冷不防凑上来低语:“裴公对叶小娘子很是记挂。既然她也在长安,郎君可要代裴公照顾好她!”
  裴萧元觉他言语暧昧,仿佛另有所指,一顿,还没反应过来,何晋已冲他作了个揖,嘻嘻一笑,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裴萧元望着何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彻底不见,又在旷野中立了片刻,返身回城。
  今夜他是以巡城的借口出来的,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入城后,他没回永宁宅。
  在经过附近时,停了一停,随即继续骑马往城北去,回到了他此前住的那处公廨。
  因事来得突然,他还没有吩咐人准备,此刻连门锁都不曾开。他趁着寂静无人的深夜,施展开蟊贼的手段,爬上一株长在街对面的大杨树,借着木枝的弹力,纵身横跃过街,落到墙头,翻墙入内,随后,自后院的井里打水上来,在井口胡乱洗漱了下,摸黑进到空无一物的寝屋。
  床上的寝具早遭青头搬了个空,为防潮尘,在剩下的硬床板上铺了层原本用来垫马厩的稻草。
  裴萧元躺了上去,以臂为枕,闭了眼目。
  此时已是下半夜,耳边万籁俱寂,他仍毫无睡意,在脑海里思索着今夜获知的消息,该如何追查那西蕃人的下落。思虑完毕,待休息了,难免又记起何晋临走前的那一声打趣,顿时毫无睡意。
  她是公主。贵为天女,当今皇帝的女儿。
  而皇帝不允他靠近她,对此极是排斥。
  这一刻,他不由地又想起了第一次在甘凉见到她时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回,也是唯一一回见到她作女郎装扮的样子。
  虽然耻于承认,但若真的严拷自己,裴萧元知道,他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她颇合眼缘。甚至,连原本抗拒的那一桩由伯父安排的婚事,仿佛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更不用说,后来随着和她接触,对她了解越多,便越发做不到无视她的存在。
  他承认,他对她是有几分好感的。
  她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唯一有过这种特殊感觉的女郎。
  但,也仅此而已。
  倘若一开始,他就知道她身份的话,哪怕她再如何合他眼缘,他也绝对不会靠近她半步。
  如今这样更好。
  日后她有属于她的公主该有的生活,而他,比起对一个女郎有好感这种随着时日推移便可淡去的无足轻重之事,还有许多更重要的,在等着他去做。
  裴萧元在辗转许久之后,彻悟。
  他再缓缓地吁出来一口郁结在胸中的闷气,催促自己勿再多思,尽快入睡,明日还要早起。
  第二天大早,他在晨鼓声中睁开眼目。
  他很年轻,体力正当旺盛,如悍猛的野马一般充沛,即便接连奔走一两个日夜,也是完全没有问题。从军的那几年,更是叫他学会了抓住一切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入眠,以便蓄回精气,哪怕身下是冰雪和泥泞,只要躺下,他也能够做到闭目便睡,一觉无梦。
  然而昨夜,可能是不曾睡过一动便沙沙作响的稻草铺,他没有休息好,第一次觉得响在耳边的咚咚鼓声甚是烦人,吵得他额伤处隐隐地抽痛了起来,好似有锋利的锯线在伤里来回地拉擦。
  收拾好出来,他去往金吾卫衙署,参加今早的例会。而且,因为前几天耽搁,有些事也需要向韩克让回报。然而见到面,韩克让的笑容却显得很不寻常。他挥了挥手,用亲切的语气叮嘱他回去,不必参加例会。裴萧元莫名回来,才辰时末,看到宁王府的大管家来了,说宁王请他过府叙话。
  他只能放下事骑马过去。到得大门外,早有一众五六个王府的奴仆奔出来相迎,系马的系马,引路的引路,请他入内,礼节极是周到。
  裴萧元步入王府,没到前堂,又见宁王亲自迎了出来。
  无论从辈分、年纪还是地位来说,裴萧元怎敢受宁王如此的待遇,停步,远远地开始行礼。
  宁王快步向他走来,口中叫他不必多礼,到得近前,笑呵呵道:“知你事忙,今日也非休沐,本不该叫你。快随我来,不要只顾站在这里与我客气了。”
  裴萧元再次行礼致谢,口中说着他今日无甚要事的客气话,这时,闻得前方发出一阵靴步纷纷踏地发出的杂乱飒飒之声,循声抬眼,看见那仿佛叫做李婉婉的虞城郡主在一众十来个侍女和仆从的持护下,正自堂中朝外走出,她戴一顶幞头,穿着黑领的紫地斑斓色男袍,手里缠着一道马鞭,看去好似是要出门的样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近前,她的那些侍女和仆从看见宁王和裴萧元,面露惶色,忙慢下脚步,她却目不斜视,径直从二人身旁走了过去。
  宁王迅速望一眼裴萧元,转向孙女,皱了皱眉:“婉婉!裴郎君今日登门做客,怎如此无礼?”
  李婉婉脚步一顿,这才好像留意到裴萧元似的,提着身上那件男袍的衣摆,倒退着,噔噔噔走了过来,退停到裴萧元的面前,朝近旁一名持扇侍女伸出手。那侍女回神,慌忙递上扇子。她接过,背着她的祖父,看似循着时下女子见外客的礼,用扇面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珠转般的大圆眼,接着微微蹲身,口里说着“见过裴郎君”,然而说完话,圆眼却冲着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即放下扇子,继续朝外走去。
  侍女和仆从也纷纷垂着头,跟着走了出去。
  宁王虽没看到孙女方才向着裴萧元的表情,然而也已深觉失脸,若非相中的未来娇客就在眼前,简直就要吹胡子瞪眼了。此刻拿孙女更是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扬长而去,等人走了,怕裴萧元留下坏印象,干笑着解释:“我这孙女平常不是这样的,方才失礼,叫你见笑。”
  裴萧元比之一早见到韩克让还要莫名其妙。
  他怎看不出来,这位郡主对他极是不满,但他自问,好似没有得罪过她,也不知她为何厌恶他至此地步。
  不过,对方一个黄毛丫头而已,又是她的侄女,便是看在她的脸面上,他也不会将这点事放在心上,当下笑道:“无事。郡主或是有事急着出门,没看到而已。”
  宁王闻言,松了口气,心里对他愈发感到满意了,领他入内,坐定,命人去将新安王李诲叫来,自己转向裴萧元道:“不知司丞可否还记得前次应许下来的事?今日将司丞请来,便是想叫我那孙儿行过拜师之礼,往后诲儿,便交托给司丞了。”
  第59章
  当日既答应收徒了,裴萧元此刻怎会推脱不受,一口应下。
  薛娘子亲自领着儿子李诲出来。王府里的长史、典军等众多家臣和门客也是到齐。
  裴萧元照时下通行的礼仪,向宁王和薛娘子告了声罪,坐到预先设好的师位之上,受李诲的跪拜。
  李诲今日穿着崭新的衣裳,人虽看去有些瘦弱,但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走到裴萧元的面前,郑重行拜师之礼,道:“徒儿李诲,拜见师傅!”
  裴萧元起身到他面前,将他从地上托起,勉励一番。
  他说一句,李诲便点头一次,掩不住满脸的崇拜之色。宁王在旁看得欣喜不已,周围之人更是赞不绝口。待师徒焚香祝祷完毕,宁王留裴萧元用饭。薛娘子亲自带着府中仆妇备席。宁王便先领着裴萧元来到书房,众人陪坐,一番闲谈下来,方知裴家子不但武功过人,学识也是不凡。从思无邪之诗经到明经典籍,再到《魏》《晋》之书,无不涉猎。甚至,宁王谈及他极是推崇的《颜氏家训》,面前这少年人亦可与他对谈修身齐家,为学治世,无半点停顿。
  座上之人无不颔首,宁王不由也暗自感叹,果然不愧世家子弟之名,裴家子虽未参与科举,然学识和见识,丝毫不逊那些录名入了进士榜的士人,对他不禁更是高看几分。
  按宁王原本的计划,是直接跳过裴家子,与裴冀商议婚事,因裴冀是裴家如今仅剩的尊长,裴冀那里点头,裴家子自然从命。但此刻,一个按捺不住,当众便直接试探了起来:“如今西陲安定,你也受命入京,年又成立,当有婚媾。司丞对此,可有思虑?”
  他对这年轻人实在太过激赏,若非家臣门客都在,差一点就直接当面问自家的孙女了。
  裴萧元目光微烁,望向宁王,顿了一顿。
  宁王立刻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忙掩饰地抚了下胡须,环顾众人,解释道:“近来我听闻京中有人家对你颇为器重,东床以待,但不知儿郎子对此如何做想?”
  裴萧元略一沉吟,在众人的注目中,自座上起身,向着宁王郑重作揖,随即应道:“如今国虽无大事,然小子功名未立,业未就,凭何为家?也不知是京中的哪一家竟会误看上我,万分感激,更是惶恐。迄今我尚未得知有如此的事,恐怕是宁王误听。万一真有此事,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误人的。数年之内,小子对婚姻之事,无半点念想。”
  众人一时静默。宁王也为之一怔。
  以他眼力,怎会看不出来,眼前这年轻人仿佛并非口是心非,看去,竟当真无心于婚姻之事。但好不容易遇到个如此中意的孙女婿,就这么作罢,他如何甘心。借着与裴冀的交情,也如面前这年轻人的长辈了,忍不住又语重心长地道:“男儿立志事业,自然是好事,然婚姻乃家姓大事,非你独事,怎知娶妻便成拖累?若择得良伴,一姓两家,往后多个助力,如虎添翼,岂不更好?”
  裴萧元微笑:“我裴家人,岂会借裙带扶摇而上?”
  他此刻的语气依旧是谦逊而温和的,但淡泊的皮下,掩不住一缕隐隐的傲气。
  宁王顿时哑口无言。
  实话说,今日若是来了个想靠自家飞黄腾达的孙女婿,他必不会以正眼待之,那是半点也看不上的。然而此刻,他竟想拿自己的势来诱惑这年轻人了。
  他只庆幸方才沉得住气,没有直接说出意图,忙打着哈哈,将这话题给转开。午宴上,宁王也是绝口不提此事了,等到宾主尽欢,裴萧元与李诲约好教习的时间,送走了人,他独自思忖良久,最后还是坐下,提笔斟酌一番,写下一道书信,命人快马送去东都,交给裴冀。
  快的话,几天之内,他应就能收到裴冀的回复了。
  此子若知晓是与自家结亲,答应下来,也是说不定的。毕竟,宁王府的门第,和别家还是有所不同。这一点,宁王还是有信心的。
  裴宅这边,一早,在第一道隐隐传来的晨鼓声里,絮雨醒了,起身,发现裴萧元昨夜没有回。
  青头言他必是事忙,之前就常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发生。这原也没什么,但是,郎君竟错过了昨晚特意为他新张的帐子!
  “可惜啊!”小厮掩不住满脸的失望之色。
  大约因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张罗,也是在去取这帐子的路上他被人带入皇宫,从而获得一番梦幻般的经历,他对这顶帐子的感情,远胜絮雨。
  毕竟,她只借出一万钱而已。
  “不过无妨,郎君今晚回来睡,也是一样!”小厮最后这样说道。
  絮雨一笑,出门去往皇宫。
  紫云宫的壁画已经完成,今早和之前一样,她恢复在直院的日常值事,先去往集贤殿。然而在路过太医署的时候,经过一番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拐了进去。
  她当然不是询问皇帝的用药。这不是她以画师身份可以问的事。她寻到一名值事的小医官,询问最近夜梦频繁之扰,咨询完毕,装作顺口又问,裴萧元昨日是否来叫太医处置过他头上的伤。
  小医官摇头,说仿佛不曾见他来过。
  她道谢,走了出去,来到集贤殿。
  直院里的画师和画工如今多在神枢宫里做事,包括宋伯康林明远等人,一早直接都去了哪里,这边只留几名轮值的人而已。如今人人都知她救过二位郡主,刚在紫云宫西殿作的那一幅壁画,仿佛也得到皇帝嘉许,此刻见她回来了,纷纷上来问好,言语里颇多奉承之意。听絮雨问这里有无事情需她去做,连忙摇头,叫她尽管去歇。
  絮雨思忖了下。
  皇帝那里有赵中芳回宫近身服侍了,也没见他来寻,说什么不好,暂时应当不用过于担心的。这边也是无事,不如去神枢宫,寻宋伯康问下一步的事。
  她正要离开,迎面看见有人急匆匆地来了,是虞城郡主李婉婉。
  这是曲江宴后,她看到李婉婉再次露面。她今日也穿男装,应当不是第一次如此打扮了,举动自如,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满脸都是郁闷之色,且一早入宫,似乎就是为了找她的,一来,把近旁的人全部赶了出去,剩下她和絮雨两个人后,也不说话,独自闷坐。
  絮雨对这个虎虎生风的侄女印象很是不错,见状问她怎么了。李婉婉起初摇头,只怏怏地说,原本早就想来寻她了,谢当日的救命之恩,但家里人不放心,盯了好多天,哪里也不许她走,只要她在家中休养,实在出不来,所以此前没能亲口道谢。
  絮雨笑说无妨。见李婉婉说完话,表情充满委屈,又问一遍:“怎么了?我瞧你很不高兴。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婉婉道:“我听说你和那姓裴的关系很好?”
  “你就住他家,像是兄弟?”
  絮雨起初没反应过来,她口中“姓裴的”是谁,等听完话,才领悟过来,原来是裴萧元。
  “我如今是住裴家。怎的了?”
  “你能不能帮我转话给他,不要娶我!”
  絮雨一呆,迟疑了下,道:“这是何意?”
  李婉婉再也忍不住了,顿了顿脚:“他此刻就在我家!我阿翁要将我嫁给他了!”
  原来昨天晚上,李诲忽然偷偷摸摸来找他阿姐,告诉她一件事,说方才他想去书房寻阿翁问何时能拜师的事,遇到阿娘薛娘子正在里面和阿翁说话。
  家长叙话,他怎能偷听,正想走,却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听到阿姐和裴郎君的名字,一时好奇,忍不住悄悄听了几句,赶忙就来告诉阿姐,说阿翁要将她嫁给裴郎君了。
  “若是这样的话,将来我不是要叫阿姐你为师娘了?”
  显然,李诲对这一层关系也持谨慎的态度。他并不乐于见到他这凶悍的阿姐再成师娘,那样,她就更有理由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李婉婉当时心咯噔一跳,狠狠敲了一记李诲的脑袋,随即匆匆赶去亲自偷听。不听不知道,听了愈发心惊肉跳,原来此事竟还得到皇帝许可。她当时就忍不住,推门进去说不愿意。薛娘子为难,然而阿翁却根本不听她话,说什么女大当嫁,放眼整个京城,看来看去,就只裴郎君最为合适,叫她不要胡闹。
  “阿翁还说什么我若不嫁,太常卿府和韦家的女孩就要嫁他。还说我若错过这个择郎的机会,日后一定会后悔!”
  李婉婉越说越是委屈,眼睛都红了。
  絮雨听呆了,发愣。
  好家伙,她一点都不知,原来不动声色间,裴二此人,竟成了京中许多贵人眼里的乘龙快婿,东床娇客?
  “我才不会后悔!她们稀罕,就让她们当他是宝好了,我不要!”
  她一把捉住絮雨的衣袖,不停地摇晃。
  “你不是和他如同兄弟吗?你帮我个忙,转一句话给他,他要是贪图我家门第,敢答应下来,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