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几天已经过去,京中那些大人物如今到底在想什么,青头并不知道,反正对于他而言,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下便忙了起来,忙着替主人收送来的各种拜帖,推挡络绎不绝的访客。今日也是不耐烦了,记起之前花了大钱却没送出去的登门礼,想想心疼,放着也是没用,便溜达来了西市,打听若是退回能折多少钱,听到竟然连一半都不到,气得当场掉头就走,方才又路过桥对面的那间铺子,见内有靴履在卖,想到脚上的鞋确是快磨平底了,便进去,正试着,无意间抬起头,竟瞥见对岸有个小郎君正和人在说着话,乍看,有点像是叶小娘子,再看,更像叶小娘子。
  当时他什么也来不及想,站起来就往对面去。可恨桥窄人多,等他好不容易挤到对岸,人早已不见,此刻又被店主揪住不放,等他摆脱店主再去追,连那老翁的骡车也是走得没了影。
  青头一边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一边又觉不甘心,在西市周围继续绕来绕去地找,希望能再遇到看个清楚,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眼看就要闭市,再不见半分踪影,只能压下满腹疑虑,急匆匆先朝住处奔了回去。
  第22章
  金吾卫兼宫城宿卫和皇城夜禁治安双职,故除在宫中如百官衙署那样有左右仗院,于皇宫之外,也设左右二金吾衙署。
  如今青头就随裴萧元住在城北永兴坊左金吾衙署后的一处宅邸内,属衙署下的公廨。这里距离皇宫不远,寸土寸金,又是公廨,住处自然不大,只一进的院落,好在五脏俱全,客堂马厩都有,又只他主仆二人,加上前几天承平送来的做饭扫地的仆妇,局促是局促了些,但也够用。
  其实原本另外还有一处住地。
  据他所知,主人到来的第三日,皇帝除了封官,还赐下了一匹宝马和一处位于永宁坊的宅邸,地段正在城中,既不像城北这边日夜喧闹,又不像城南那样空荒,离东市也是不远,正是居住的绝佳所在。而且,好像那便是裴家当年的旧宅,在裴家人出京后,几经转手,最后成为一处旧王宅。据说那旧王生活奢靡,一顿饭便要花费万钱,宅邸自然也是修得美轮美奂,几年前旧王犯事没了,宅邸又空置下来。
  虽说地方已经空了几年,收拾出来可能要费点事,但没关系,他青头有的是时间,也足够勤快。既是裴家旧宅,又那么好的地方,皇帝赐还给他,他却不去住,好像压根没这么一回事。青头心里觉得很是可惜,嘴上却也不敢说。
  照他前些日的经验推断,今日这个时间,主人必定没回。
  如他所料,裴萧元不在,但住的地方却等着两个仆从模样的人,客堂里多了两只加盖的提梁漆盒,各几层相叠,坐了位富态的中年人,穿团花绸衣,看起来像是京中达官贵人家中出来的管事。听到青头的脚步声,起初大约以为是裴萧元,从座上起身走了出来,闪目发现进的是个小厮,面露失望之色。
  青头是威远郡土生土长的人,十来岁入的郡守府。但跟在阿史那王子的后面晃荡了这么久,如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主人身份不同往昔,作为他身边的头号得用之人,怎能给他丢脸。何况这几日,他也见多了找上来投递各种拜帖送礼的人,应付自如。但今天来的这个胖子,看起来和别人不同,仿佛有些轻视自己,暗气不过,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称是金吾卫陆吾司司丞裴中郎将身边的亲侍。
  “司丞还是少年时,我便跟随在旁,出生入死,深得器重。此番入京,也是裴公亲点,命我随同到来。尊驾何人,来此何事?”
  那管事打量他一眼,想了想,自称姓王,来自崔府。
  “裴郎君刚到的那日,便登门拜望过崔舅父,你想必也是知道的。”
  青头一怔,原来来的是崔家人,难怪如此不同。
  崔家的门第就不用说了,他青头投胎十回怕也轮不到,又是裴萧元舅家,方才鼓出来的气势顿时瘪了,忙道:“原来是王管家!裴郎君未归,若是有事但请告我,等他回来,我便转到他的面前。”
  来人便是上回裴萧元去时接待过他的那个管事。等了也有片刻,耳中听到街上起了暮鼓之声,问道:“裴郎君何时会回?”
  “这些天都是早出晚归,昨夜三更才回。”
  管事环顾四周:“也好,待郎君回了,你告诉他一声,舅母身体已好,叫他有空尽管上门走动。永宁坊的那处旧宅若是收拾起来费事,郎君无暇照管,也只管说一声,崔府派人代为修葺,少什么人,崔府也会送去,不用郎君费半点神。”
  青头喜不自胜,作揖:“还是舅母周到!等郎君回来,我立刻告诉他!”
  王管事又说上回他携来的甘凉土产是稀罕物,京中有钱也是难买,想必是费心准备的。
  “对对对!是崔阿姆亲自备的,叮嘱我带来!就是想孝敬舅父舅母,好尝个鲜!”
  王管事面上露出笑意,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她。难为她了,出来多年,心里还记得旧主。东西很好,王娘子很是喜欢。”
  青头闻言更是欢喜。
  王管事又指着带来的一对提盒,称是王氏亲自备的一些吃食以及宫廷样式的糕点。
  “王娘子另外嘱我转话郎君,往后做事也勿太过辛劳,差遣下属便可。从前是天远地隔,有心无力,如今都在京城,舅父那里时常走动。”
  “好,好,等郎君回,我一一转告!”
  坊门快要关闭,王管事不再等了,撩起衣角迈出门槛带着跟来的仆从走了,青头将人恭恭敬敬地送出,伸着脖子开始坐等裴萧元回,一直等到暮鼓声悄,月升中天,也没见到人影。
  当夜二更过后,照例开始宵禁。三更鼓起,一队巡逻在东市附近的武候发现街道一侧路边的水沟下匿有一人,喝令出来。那人爬出水沟,旋即朝前狂奔逃离,命止步,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
  武候追上,先向那人发了一声空弦,以示警告,第二下,射箭到那人脚边,再次喝令停下。见依旧狂奔,上实箭,正要将人直接射倒,对面来了一队骑卫,当先之人横过手上拿的陌刀,刀鞘挡了一挡,逃跑之人立刻跌扑在了马下。
  众武候一拥而上,将其制住,再望过去,见来人是个年轻的金吾武官,灯火映照,面容清朗。当中有见过的武候认了出来,正是这几日京中官场里几乎人人都在私下议论的风头人物,新被召入京城便独掌一司的陆吾司司丞裴萧元。
  关于他的名字,金吾卫内的人即便此前未曾听闻,经过这几日,上下早也已是人尽皆知,更不用说今夜这一队夜巡的武候卫。
  早在陆吾司设衙的第一天,他们便收到上令,六品之下的全部人员,不分左右,随时随地,皆受陆吾司的直接调用。
  可以说,面前的这位年轻武官就是他们的最高上司。而像这一队负责轮班夜巡的武候和骑卒,则是金吾卫中地位最为低下的阶层,做的事也最为辛苦。
  比起普通人,他们的出身自然要好,但大多也只来自底层官吏或是良家子,平常绝少能有机会接近像裴萧元这样地位的官员,此刻却意外得以面对面,怎不惊喜,全都上来拜见,纷纷自报家门。
  裴萧元上任数日,开衙立署,虽有大将军韩克让全力支持,杂事依旧不少,加上职责所系,他还需尽快熟悉各坊情况,如居民户口、各坊旅馆邸店的数量、寺观和祅祠、波斯寺等的分布以及遍布全城的数量近千的武候铺,事情千头万绪。
  虽然幼时曾经居留长安,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回来,许多地方历经战毁和修复,早已样貌大变,熟悉起来也要费些时间。今晚便是刚从城西夜巡归来,路过近旁,听到动静绕来,将那逃跑之人挡下。
  裴萧元颔首回应,目光转向那个刚被他拦下的正趴地瑟瑟发抖的人。
  队正上去就是一脚,叱骂为何逃窜,是否奸贼细作。那人不住磕头,称自己是庐州来的,初来乍到,目的是为投亲,傍晚才到的京城,还没找到亲戚,随身的钱袋连同过所便被窃贼偷走,又听到街上鼓声阵阵,行人脚步匆忙,起初茫然不觉,后来感觉不对,向人打听了下,方知京中入夜宵禁,再想找地安身,已是来不及了,眼见街道两旁坊门悉数紧闭,天黑下来,道上竟只剩他一人,实在无处容身了,最后寻到路边一道干涸的水沟躲了起来,谁知方才又被发现,害怕会被抓起来,这才拼命逃跑。
  求告间,他行囊早被翻了个遍。
  “小人真的不是奸人!过所是被偷了,小人真的是庐州来的!路上走了几个月,昨日傍晚才到,求军爷们饶命!”
  显然这应该确实就是一个外地刚到错过暮鼓而被留在长安外街上的倒霉蛋。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有经验的武候,对全长安入夜后哪里最能藏人也是了如指掌。
  平常若遇这样的情形,执法可宽可严,查明没有大的问题,训斥几句或者借机勒索几个钱,也就放过了。最近却因大将军下过严令,不得放走任何可疑之人,此人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过所,新任的陆吾司掌司又在眼前,这队正简直恨不得把人当场变为奸细邀功才好,又踢一脚,斥道:“心里没鬼,你跑什么跑!方才叫你停,你还跑得更快!若不是你走运,遇到裴司丞,早就一箭射翻了你!照律先笞二十,再投监审问,万一是个奸贼!”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眼泪汪汪,不住磕头求饶,也是无用,早被那些想在新上司面前表现的如狼似虎的武候拖到路边挨打去了。
  裴萧元听到那人发出的哀嚎之声,不知怎的,思绪又萦系到了认识的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她也曾在庐州居住,常年行走在外。不知今夜人在哪里,是否已经回了。
  若在他乡陌路遭逢意外,会不会也受到如此对待……
  “罢了!”
  裴萧元出声阻止。
  此时那人已被打了六七下,武候闻声停止施刑。
  “今夜带回去,暂时押着,明日核对其亲戚住所,若是无误,放了便是。”
  他吩咐了一声。
  队正急忙应是。
  裴萧元望着对方:“你方才说你姓曹是吧?巡夜颇为仔细,藏在沟下之人也能发现,很是不错,我记下你了。”
  这队正欣喜不已:“多谢司丞夸奖!不是我夸口,全长安一百零八坊,哪里能藏人,没有我不知道的!日后若有能效力的地方,司丞尽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卑职也绝不皱眉!”
  裴萧元颔首,再勉励几句,转马离去。
  此时夜已三更。他遣散同行之人,独自回往住的地方。
  长安深夜此刻,惟见空月泛泛。
  他独自骑马走在宽阔的街道之上,心绪一时满涌出许多的繁杂之念。
  不知何晋那边寻人是否已有新的进展。
  叶女是一定要找到的。在没有她的确切下落之前,他将不得安宁。这是他的责任所在。
  还有伯父裴冀,不知他如今走到什么地方了,应当快要抵达东都。
  皇帝此番如此安排,全部的意图是什么,他不敢说洞悉,但却十分清楚,将他抬上如今的位置,利用他做其爪牙,却又不放心他。将他伯父裴冀调来,名为代替病归的宁王,担任东都留守,看似地位清贵再得重用,实可作为弹压他的人质。不但如此,此举还能防范裴冀与景升太子余党联结的可能,可谓一举两得。
  此行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裴冀曾对他谈及过去几年里数次上表辞官却始终不得回应一事,当时他还不解,以为或许是皇帝彻底遗忘了那个被贬到边地的老臣。如今看来,应是皇帝早在几年前就已有着如此谋划,所以才一直压着没有放人。
  眼前若又浮现出抵京当夜入宫见到的那一道隐在昏暗深处的身影,裴萧元心头所蒙的阴影,不觉变得更是浓重。
  住所到了。
  青头知他回来晚,大门并未上闩。堂屋亮着灯火,却不见人出来。他自己将马牵入马厩,添了夜料,回来,见青头还歪在堂中的一张坐床之上呼呼大睡,嘴角挂着一道口水,走过去咳了一声,青头受惊,茫然睁开眼睛,猛地跳了起来。
  “郎君你回了!洗漱水备好在你房中了!我叫阿姆去睡了,我在这里等你!马呢!”说完匆匆要去牵马。
  裴萧元一面解着腰间束缚了他一日的系带,一面往寝屋走去,叫他也去睡。
  青头擦了把嘴角挂下来的口水印痕,跟了上去,把白天崔府王管家来的事说了一遍。
  “带来的食物你吃了吧。”
  “王舅母还说,永宁坊的旧宅可以代为收拾,不用郎君费半点事!”
  裴萧元头也未回,只唔了一声,没停步,更没多问半句,青头感到他的兴趣仿佛不大,只得打住。眼看他就要进去了,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冲他背影喊道:“我今日在西市里好像看到了叶小娘子!”
  裴萧元此时走到寝屋门口,一手也解下腰间系带,另手正在推门,闻言猛地停步,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郎君遇事沉着。跟他多年,青头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强烈的震惊表情,倒是被吓一跳,回忆当时情景,顿时感觉不笃定了,怕把话说死最后落空,挠了挠头,改口:“呃……也不是说我看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叶小娘子,只是有几分像而已……说不定是我看岔眼,也说不定只是个和她有些像的人。郎君你莫当真……”
  裴萧元已回到他的面前:“到底怎么回事?你如何遇到的!”
  青头忙将自己去西市退物买鞋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花了十金买的笔,天杀的店主竟然只肯出三金!连匣子都没开过的!难怪人都说,无商不奸,就没一个是好的,全抓去杀头了也不冤!我当然不卖——”
  “说你怎么遇到人!”裴萧元厉声截断他的话。
  “好,好,郎君勿躁!我这就说到了!”
  青头赶忙又将自己买鞋无意看到对岸之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时隔着那么宽的河!街上又全是人,我也没看十分清楚,等我过桥挤到对面,人早就不见,和她说话的老汉也没了人影!我就在西市里找,找哇找,一直找到闭市,也没再见到人,没办法,只好先回来了……”
  青头怕他骂自己无用,一边说,一边偷觑他脸色,看到他仿佛又要开口问什么,抢着又道:“好在我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那老汉好像是送水的,近旁就有一间水铺,我回来前特意又去打听了下,店主说那老汉隔几日会来一次。郎君你忙你的,下次等他再来送水,我再去问问,那日和他在路边说话的小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裴萧元听完沉默着。青头感到他好像已从起初的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便又小声嘀咕了两句:“郎君也莫太当真……说不定真是我看花了眼。叶小娘子怎可能一个人来京城?世上那么多的人,出来个长得相像的,也是有可能……”
  裴萧元问过来水铺的位置,叫他去睡。
  第23章
  他闭着双目,静静地躺在榻上,如若沉睡。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坊墙外远方那青黑色的夜空下传来第一道隐隐的还听不清的隆隆声时,他倏然睁眼,自榻上轻巧地翻身而下。
  坊门始开,他第一个催马而出,西向而去。
  他入了西市,此时天光依旧昏朦,沿街纵横分布的铺肆大门皆是紧闭,包括那间水铺,街上也空荡荡不见人,只在附近桥上来了一辆晨间运货的骡车,木轮吱呀碾过桥面石板,下得桥来,自他身畔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昨夜他是醒着到天亮的,从不知等待竟会是如此的漫长。若不是有所不便,恨不得连夜闯入西市拍开水铺的门去问个清楚。但到了此刻,他反而耐心了下来。
  他向来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立在桥头畔的岸边,面向那泛着青绿暗波的河面,一直等到晓色渐明,日头升高,身后车马渐多,铺肆的门,终于也一家接一家地开启了。
  水铺的主人刚卸下门板,抬头便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金吾武官,懵了一下,以为自己犯事,听到对方开口,原来只是打听人的,急忙说道:“那老汉隔三两日来送一次水,已有几年,最近却连着多日不见,昨日才又带着孙儿一起来了,说是出了意外,在家歇了几日。至于昨天和他在我门外说话的人,我实是不知,也没留意。下回来,应当也是三两天后,将军若是有事,只管交待给我,等他来了,我替将军传话。”
  裴萧元问老翁住处。这水铺主人也不清楚具体的所在,只知他姓王,住西山一带,孙儿名叫丑儿,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那方有不少人以取水为生,打听一下,应当能够找到。
  裴萧元当日便带了几人出开远门去往西山。那地距长安百余里地,快马一个时辰可到,路不算很远。真正费时的,是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