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明 第219节
  文哥儿也没敢开口要酒,只能就着茶研究李东阳让人备好的下酒菜到底好不好吃。
  李东阳张罗好了,便举杯给丘濬敬酒。
  王华不让文哥儿在他面前提起天顺七年的旧事,这会儿他却是自己说了出来,对丘濬这次奏请改建贡院的事表示感激。
  丘濬一直觉得李东阳这后辈不太靠谱,说话轻浮且爱写诗文,动不动就呼朋唤友搞聚会,有点什么事就嚷嚷得人尽皆知,堪称是当代文坛风云人物。
  这脾气和丘濬是截然相反的。
  不过李东阳现在亲自提着酒食来向他道谢,丘濬心里颇为受用。
  他提这个建议并不是为了李东阳他们的感激,可世上哪有人不喜欢被别人由衷敬重的?
  到了他这个年纪,官职已经升到头了,想做的事也大半都做成了,并没有太多旁的念想,就只想好好地走好这最后一段路,等到真正盖棺定论的时候可以安安心心地走。
  丘濬少有地和李东阳喝了两杯。
  文哥儿却是在边上嘀咕道:“您不是说考生吃点苦头没什么吗?您怎么又上书了?”
  丘濬瞪他一眼。
  这小子就不能当他没说过吗?!
  他怎么知道自己夜里也会做噩梦?!
  第181章
  既然大家都觉得好工部那边就开始着手筹备盖砖瓦号舍的大工程了。
  按照两京十三道目前的解额来算,号舍少说也得盖个一两千间。加之顺天府乡试也要安排在贡院举行,还得考虑顺天府乡试的参考人数了,那需要的号舍总数就更多了。
  这就注定了号舍不可能宽敞必须按照规定大小做好规划。
  目前号舍分东西两侧每到考前两日就会出对应的号舍图纸拟好考生坐在第几排第几号。
  要改建成砖瓦房,只需要按照历年顺天府乡试以及会试图纸综合考虑就好。
  只是每排号舍最后面都会设成茅厕最后一个临近茅厕的号舍就是臭不可闻的“底号”。
  整排考生都会在这临时茅房如厕尤其是白天考试大家都憋着不去上,晚上收卷后大家齐齐去大解。那味道,谁闻谁知道!
  这样的地方能坚持考完一场已经很艰难考完三场怕是人都没了。
  按照亲历者的记载,那就是“十遇八九黑发为白,韶颜变丑”。
  一场考试下来,十有八九把头发都熬白了,人也熬丑了!
  这也是没法避免的事几千人吃喝拉撒都在考场总不能连个茅厕都不给他们准备吧?
  只要准备了茅厕就肯定有临近茅厕的臭号也只能让不走运被安排到底号的考生忍耐忍耐了。
  工部热火朝天地筹备起贡院改建工程来。
  这地方建好了对他们来说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以后前来参加科举的考生都得记得他们弘治年间的工部官员为大伙做了这么个贡献!
  难得皇帝和内阁都支持这事儿,他们可不就得用心设计出一个经久耐用的贡院考场来?
  与此同时关于浙江考场被大雨冲得“号舍漂流”的奏本也快马加鞭送到京师。
  这么大的事捂是捂不住的还是得按规定及时上报。
  通政司收到这个奏报自然是第一时间送到内阁。
  浙江、江西、福建可是明朝的科举重地每年都会为朝廷输送许多人才,连解额数目都直追两京(顺天府、应天府)。连浙江的考场都是这种情况,其他十二路到底如何就更不用说了。
  左右朝廷也不差建十几个考场的钱,内阁很快票拟好关于建设两京十三路乡试考场的决议上呈给朱祐樘。
  这不比建寺庙要紧多了?
  就像王恕王阁老说的那样,连京师重地都只有一座文庙,供奉外域诸佛的佛寺却已经数都数不清,就这样还要建更多佛寺,还不如掏这笔钱来修修考场!
  至少这是给朝廷选拔人才的地方,不纯粹是拿来搞虚无缥缈的求神拜佛仪式。
  朱祐樘是少有的勤恳理政且愿意听劝的皇帝,看了内阁的票拟后便批复了这个提议。
  顺天府乡试结束当日,朝廷的诏令便从通政司出发,通过专门的驿道送往应天府以及十三道府衙。
  文哥儿自然不知晓朝廷的动向,诏令随着驿使出发时他正兴致勃勃跟着大伙去考场外接他哥。
  这几天文哥儿还托人物色来一个写实派画师,与对方探讨了一下人像速写妙法,通过几天的刻苦练习,这位画师已经初步掌握了人像速写技巧,能够通过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物特征。
  文哥儿已经和画师商量好了,咱来个保大哥争师兄,务必捕捉到他哥走出考场那一刹那的艰苦模样,有余力的话把他师兄李兆先也画一画,等以后侄子侄女们出生后就拿出来给他们欣赏一二。
  还有,等他大哥牛逼起来,他要是想写一本《我的哥哥王守仁》吹牛,可不就得留下一些珍贵且真实的影像资料吗?现在没有照片,只能找靠谱的画师稍微弥补一下遗憾了!
  这可是他拉着几个画师到街上现场速写了一轮,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厉害画手!
  贴心弟弟,用心良苦!
  考场大门一开,一群考生鱼贯而出,先是三两个人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接着是一大群人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有着宛如被考场榨干的疲惫。
  文哥儿和随行画手都看得感慨不已,觉得科考真是太不容易了。他悉心在考生堆里寻找起他哥几人的身影来,接着很快就在人堆里看到了鹤立鸡群的他哥。
  即使考了九天,王守仁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
  一点都不像九天没洗澡的人!
  文哥儿睁大了眼。
  画师顺着文哥儿的目光看去,登时赞叹道:“这年轻人看起来真是不凡。”
  文哥儿本来还想记录他哥难得的“落难”瞬间呢,结果看到他哥健步走出来,衬得周围人都黯然无光,顿时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他哥怎么还是这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文哥儿给画师指了几个人,叫他赶紧记一记。
  画师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如实画下他们走出贡院的一幕。
  虽说没能逮住亲哥蓬头垢面的惨样,文哥儿还是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热情地向刚经历完乡试的小伙伴们问好:“哥你们考完了!”
  王守仁就知道文哥儿还会跑来瞧热闹。
  刚才他特意找齐了元思永他们先拾掇了一番,才在大半考生离场之后施施然地走出考场大门。
  这不,一出来就看到文哥儿这小子跑过来了。
  真要像其他人那样蓬头垢面往外走,还不得被这小子嘲笑一辈子?!
  王守仁瞅了眼凑到他们边上嘘寒问暖的文哥儿,不由指着不远处那个正在奋力挥笔的画师问:“那又是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新朋友?”
  文哥儿面不改色地说道:“这几天刚认识的!”
  “哥我跟你说,他画画可厉害了,只要稍微看上几眼就能把人画下来!我一共找了六个画师,一连试画了三天才挑出他来!”
  “你放心吧,他一准会把你们出考场时的模样如实记录下来,到时我让他多画几幅,让你传给子孙后代!”
  王守仁:?????
  好家伙,原来这小子不仅自己来瞧热闹,还花钱请了画师过来准备画下他们蓬头垢面的画像!
  得亏他机灵,拉着同窗们收拾停妥再出来,要不然可真叫这小子给坑到了。
  王守仁微咬牙根,轻笑着说道:“这个主意很不错,等你以后参加科考,我也会请画师把你出考场的模样画下来,传给你的子孙后代。”
  文哥儿客观分析:“到那时候你都当官啦,肯定没空来看我参加乡试。”他说着还假模假样地叹起气来,“唉,一想到我考完以后看不到大哥,心里就很不好受!”
  王守仁道:“就算我到时候不在京师也可以找画师来画你,你不用太难过。”
  文哥儿:“……………”
  冤冤相报何时了哟!
  他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呢!
  难道不知道你的弟弟今年才五岁吗!
  王五岁又没什么坏心眼,怎么可以想着报复王五岁!
  元思永等人见兄弟俩这般相处,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才王守仁招呼他们拾掇拾掇,他们还觉得王守仁穷讲究来着,看来还是王守仁够了解他亲弟!
  好不容易考完了试,大伙笑过后都各回各家,约好先舒舒服服睡个一天再出来玩。他们可都被憋在那么小一个号舍里那么多天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考场腌出怪味来了!
  文哥儿把他哥接了回家,全家自然又是对着王守仁一番嘘寒问暖。
  还是文哥儿在旁边作怪,捂着鼻子故意喊“臭臭”,王守仁才终于得以从长辈包围圈里脱身,拎着文哥儿一起出去大兴隆寺的澡堂子搓澡。
  文哥儿年纪小,平时都是在家里洗洗刷刷(他的苟日新盆至今还在使用),听说他哥要带他出去搓澡还挺期待,屁颠屁颠跟着他哥出了门。
  佛寺因为不需要缴税又占地广阔,所以常年有廉价房出租,不仅穷书生爱租,连外地官员入京也爱租。
  租客多了,自然有搓澡需求,大兴隆寺的浴堂那也是物美价廉的好去处。
  传统的搓澡澡堂各地都有,且十分地源远流长。
  比如苏轼去搓澡时就忍不住写词一首,表示“轻点搓轻点搓,我身上搓不出多少泥的(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可见至少在北宋那会儿起都是掏几文钱就能享受到美妙(酸爽)的人工搓澡服务!
  文哥儿跟着王守仁抵达大兴隆寺澡堂,才发现里头已经人满为患,全都是刚考完乡试的考生们。整个澡堂的味道都非常感人!
  唯一在这九天里拥有洗澡自由·干干净净且白嫩嫩的王五岁:?
  文哥儿见此情景,誓死不脱衣裳不搓澡。
  臭臭!
  满澡堂臭臭!
  王守仁瞧见文哥儿那嫌弃的表情,顿时哈哈大笑,十分不讲兄弟情义地让文哥儿在边上看管他的衣裳和随身物件。
  虽说澡堂里本来就有放东西的地方,可弟弟来都来了,不差遣差遣多浪费!
  文哥儿就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哥哥,不过来都来了,文哥儿也不好撒腿就跑,只好在边上看着他哥在一群光膀子考生里准确无误地认出了相熟的友人,呼朋唤友一起搓澡!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果真不假。
  得知文哥儿是被骗进这个乡试臭臭堆的,王守仁那一干损友毫无愧疚地把随身带着的东西交给文哥儿保管,俨然把他当成了临时的贵重物品管理员。
  文哥儿:?????
  可恶,等他以后着手写《我的哥哥王守仁》,一定要好好记他们一笔,表示我的混账哥哥有一群混账朋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得罪谁别得罪笔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