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大秦要亡了! 第169节
  唯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天不假年,他骤然离世,当下唯有太子继位最能服众。太子占了正统名份,只要不出大错,除非国灭,否则无忧。那么关键就是要安排好辅佐之臣,为大秦保驾护航。
  当然,这是胡亥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内忧外患之中,太子泩还真未必能镇住场子。
  但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呢?
  胡亥想了想,他下个月才满整三十岁,再活五十年,也就是八十岁,虽然能活到八十岁的可能性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着他寿数增加,对继承人的择定标准也会变化。
  多了不说,哪怕他再做三十年皇帝,那么太子泩就要再做三十年太子。
  康熙朝著名的废太子胤礽就曾口出怨言,“岂闻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子”?
  父未老,子已壮,在天家便是最大的悲剧。
  短短刹那之间,胡亥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
  定下神来,胡亥如常示意赵高退下,却又遣人去问询太子妃孕程详情。
  鲁元得皇帝垂询,颇有些惊喜讶异,吩咐太医将脉诊都呈上。
  她早年跟随母亲颠沛流离,身子骨算不得康健,只好好调理着,只要心绪平静,虽然怀着孕,却也并不难熬。
  与此同时,胡亥请了吕雉面谈。
  “太子从民间带回来一位女子,此事王太后可知道?”胡亥面露愧色道:“这孩子着实胡闹。朕这就下旨,叫他把那女子送回去——虽然这女子是太子恩人之后,也不过是多添嫁妆令归旁人罢了。”
  吕雉却道:“陛下爱护太子妃之意,臣感激不已。然而陛下虽然威加海内,于男女之事,恐怕却还未得精髓。”
  “哦?”
  “想来太子殿下与那民间女子,正是青年男女,情热之时,若由着他们,倒也渐渐腻了。若乍然分开,却叫太子殿下引为平生之憾。”吕雉理智道:“虽然感念陛下心意,如今却也只好由他们去。”
  胡亥叹道:“是朕管教失职。”又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张耳的现状,便送走了吕雉。
  此前,胡亥曾经要底下人多加约束,不要给太子添置房中人。包括此前教导太子人事的宫女,也在太子大婚后,领了金银搬出了承乾宫。
  可是自这日之后,禁令便解除了。
  太子泩地位尊贵,又正是年少之时,且正妻有孕,相貌俊美,不过几个月之间,便接连收用了五名宫女。
  碍于皇帝威严,这五名宫女,太子没敢请给名份。
  太子妃鲁元始终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二丫吃味闹了两场脾气。
  赵高将内廷之事,如实汇报给皇帝。
  胡亥批阅着奏章,似听非听,最后只一句“知道了”。
  赵高垂眸若有所思。
  胡亥揉着发酸的手腕,起身道:“叫上萧何,陪朕一起却见个人。”
  这个人,便是张良。
  当初刘邦密谋与韩王信里应外合,勾结匈奴,反叛大秦,被胡亥及时识破,又因为吕嬃大闹戚夫人,阴差阳错捉住了早该跑了的刘邦与他的臣子们。
  其中便有张良陈平等人。
  后来刘邦伏诛,陈平被放出来做了冯劫的左右手,只张良还关押着。
  在牢中关押了数月后,胡亥下旨,把张良另居别苑,仍由士卒把守,不许出入。
  这别苑原是秦宫的一部分,因临水而逃过了项羽的那一把大火,保留下来,精致美丽,夏日草木蓊郁。
  如今已是初冬,张良被关在里面已经快一年了,重兵把守,不能出入,便只能望着园子湖泊里的半亩天光云影。
  好在还有书籍足以慰藉。
  这日,张良正歪坐庭中,膝头摊着一册古诗源,似看非看。
  忽然,终日紧闭的木门吱呀响着,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几队郎官在跑动。
  张良修长的手指扣在摊开的诗文上,指尖发凉微颤。
  那日被捕,汉王之死,已是不可避免。
  一年又三个月了。
  果然,他的死期也到了么?
  张良抚了抚自己已经花白的胡须,对着湖水照了照,望天呵出一团白雾,想他五世韩相之后,最后却幽囚死于咸阳某个不知名的园子里,未能报国恨家仇,实乃平生憾事。
  沉重的木门彻底打开,郎官一队队冲进来,分列左右。
  而后,黑袍加身的盛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张良眯紧了眼睛。
  他恨黑色。
  同样的黑袍,他曾经在眼前男子的父亲身上见过。
  他曾安排勇士,击碎了那人的金银车。
  皇帝亲临——张良心念如电转,也就是说,他大限未至。
  如果皇帝要他死,便不会花时间还来见他一面。
  皇帝肯来见他,那就是说,他对于皇帝来说,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张良露出一个淡淡的讽笑,放松了身体,靠在亭柱上,就冷眼看皇帝走上前来。
  胡亥走上亭前,跺脚道:“今儿天可真冷。”
  萧何上前,对张良道:“兄长别来无恙。”
  张良还礼,微笑道:“托福,我在这园中,丝毫不闻园外事,倒是清静读了许多书。”
  胡亥笑道:“清静读书——朕真是羡慕你啊!”又指着萧何道:“跟你兄长说说,这一年多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萧何想了想,笑道:“臣嘴笨,只捡几件要紧的事情说……”
  胡亥一点头,示意赵高跟上,“朕先逛逛园子。”
  留萧何在亭中,把刘邦如何伏诛,韩王信如何被杀,匈奴如何议和,太子妃有孕等事,一一告诉了张良。
  胡亥逛了片刻园子回来,就见张良和萧何都在亭中、面色沉重。
  胡亥对张良笑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朕来告诉你。”
  张良淡声道:“我如今幽囚园中,便如等候处决的犯人,今日不知明日死活。陛下纡尊降贵来见我,所求为何呢?”
  他垂了眼皮,已经料到皇帝要来降服他,却更早已打定主意,宁死也不降秦的。
  谁知道胡亥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径直道:“朕要对黥布用兵。朕知道你和吴芮交情好,他也听你的。朕要你给吴芮去封信,告诉他,朕对黥布用兵的时候,叫他安分呆着,站在朝廷这边,不要跟着他女婿瞎搞。”
  张良微愣。
  胡亥咧嘴笑道:“怎么样?你写了信,朕叫他们给你安个火盆——这贼老天,真他妈冷!”
  第181章
  胡亥话音刚落, 赵高早指挥郎官抬了火盆在亭中搁下。
  胡亥:……
  胡亥嫌弃道:“你说说,这人家还没答应,你们就先把东西给上了——这不是强逼人家跟朕合作么?”
  赵高是怕冻了皇帝,闻言却是躬身笑道:“陛下亲临, 天下岂有不愿合作之人?小臣就先把东西上了。”
  张良卷起膝头的书册,倾身上前, 伸手在火盆上方,烘烤着发僵的手指, 曼声道:“没想到死前还能烤一回火。”
  萧何觑了一眼皇帝面色, 打圆场笑道:“兄长好端端的怎么就谈到‘死’字了呢?”
  张良淡然到:“有生便有死, 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他面色原本冻得发青, 此刻才渐渐缓过来,倒真有几分离世之相。
  胡亥来此是有目的的,耗费宝贵的时间, 冒着严寒, 可不是为了跟张良来参悟生死。
  胡亥挨着火盆来回走动, 低头打量着张良, 语速很快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也不必揣摩朕是否还有别的来意——比如是否要借此劝说你归降朝廷, 为朕所用。朕明白告诉你,朕压根没这么想。”
  张良摊开取暖的双手凝滞在半空中。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如今手下谋臣有李斯冯劫,文有萧何陈平,武有李由蒙盐,多你一个还真没地方放你。若说留你给太子用——你如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 多半也活不到那一日。”当收敛了温和的一面,胡亥是可以很辛辣犀利的。
  张良挺直了脊背,轻讽道:“然而,现在你却以帝王之尊,亲临寒舍。”
  胡亥走到亭子边缘,脚尖触到一点积雪,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良,道:“你大约以为朕是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以为朕没有把握拿下这对翁婿,所以才有求于你,要你写这封信劝说吴芮。”
  张良稳坐不动,“难道不是么?”
  “哈。”胡亥断然道:“那你就想错了!”
  张良仰头望着胡亥。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大秦的皇帝。
  从前与汉王一同被绑缚入咸阳的时候,张良只隔着马车帘幕,远远看到过那黑色的身影。
  为汉王出谋划策之时,张良曾从无数关于大秦皇帝的事情资料中,推演过这个年轻的皇帝该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会如何行事……
  张良研究自己的敌人,不惜时间与心血。
  可以说,甚至连胡亥自己本人,都没有张良更了解他。
  今日,那个在张良脑海中塑造过无数次的大秦皇帝活生生出现在了张良眼前。
  他与张良所设想的,分毫不差。
  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冷酷无情;看似言笑无忌,实则工于心计。
  大秦皇帝,有着超出年龄的老辣,更有超出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君王的“忍”与“狠”。
  这样一个皇帝,会成为乱世中最后的胜利者,实在是不难想到的事情。
  然而张良还是不能接受这事实。
  青年时代埋入生命中的国恨家仇,只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发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