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棋缘 第48节
  “大伯,他们在干嘛呀?”
  “嘘……别乱说话!大家收拾收拾,雨停了我们就走……”
  那位钟姓长辈把声音压得比较低,似乎已经察觉出什么不对劲,说话间,已经使了眼色,让两个健壮青年前去拔拴马桩了。
  老一辈人常说,妖风邪雨易撞山魈精魅,这荒郊野外,来的那个不太像是正常人,现在看来原本在的那个也不正常。
  是的,这种情况下,除了最小的孩升起了好奇,其他人滋生最快也最强烈的居然是一种恐惧感,乡俗人朴素的智慧不能说全对,但也确实避免不少灾邪,这种当时的反应,很多没经历过的人或许很难想象,换成计缘的上辈子,定有不少人大骂其傻。
  石窟内变得很安静,只能听到外面逐渐稀疏的雨声,待到大约又过去一刻钟,雨水逐渐停歇,石窟另一端的七人则赶忙在长辈带领下,牵马赶车匆匆离开了。
  计缘此刻自然是希望那七人赶紧离开的,可看他们走得如此果决,计缘又不由在心中感慨:
  “缘”之一字真奇妙,有的人穷尽一生,到死都遇不上追寻的玄奇,有的人莫名其妙就撞上,却又心惊胆战,或许后悔的情绪会在事后才会发酵吧。
  第0064章 评书说
  等一车两马七人离开后没多久,静静坐着的老者才开口。
  “先生读外道传,对其书有何见解啊?”
  见解?计缘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好看有趣涨知识,但这种说法出去当然不合适,而且这本书好是好,有些地方还是挺别扭的。
  低头看了看,正好已经重新看到了之前无意间翻到的水泽精怪的一部分记述,想必老者应该也瞥见了的。
  联想书上头的一些内容,最显眼的部分是对妖类恶感极深。
  拿龙蛟来说吧,本来嘛也没啥,上面写大蛟走水之类的内容确实有遗祸苍生之嫌,作恶的就更不用说了。
  但书上对有龙蛟之属行云布雨的惠泽举动,表面上言一句“善”,可一旦这种行布之中出现失误,比如某小蛟驾云不稳,甩尾威势成龙卷,扫榻一些民房,那么一种“妖就是妖”的感觉就明显出现在字里行间。
  而这只是书中的一小部分,通篇类似之处绝对不少,用上辈子的话说就是,成书者缺乏一定的客观性。
  正常情况下,这其实也不影响一本书好不好看,计缘不就废寝忘食看了这么久,但现在有人问了,这部分别扭感就上来了。
  看这位老先生的样子还算讲理,如果是仙神之流自然好说,即便是妖是魅,计缘觉得自己那别扭之处说出来也应该会顺耳才对,所以略作犹豫就直言了。
  “外道传一书我得之时日尚浅,阅之迷醉手不释卷,好书自然是好书……”
  赞美之言说到这,计缘望着那老者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话锋一转。
  “然此书的甚多瑕疵不免令人遗憾!”
  “不知有何瑕疵之处?”
  计缘眼睛一眯,身体从懒散状态坐正吗,将书放到膝盖上,并整了整衣冠,这一系列的动作代表所要讲之话并非随口戏言了。
  “此书妙则妙矣,却也处处是偏见,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人明白的道理成书者岂可不明?然书中叙事涉及精妖多有失偏颇,实在可惜可叹!”
  “哦?”
  老者眼睛一亮,从靠坐石壁的松散状态直起背,面向计缘正襟危坐。
  “先生可否细说?”
  “呵呵,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老先生还能正巧是那成书之人,会对在下拳脚相向?”
  计缘这诙谐的一问,也将老者逗得一乐。
  “自然不是。”
  “那在下更放心了,也就直说了。”
  “哈哈,先生但讲无妨!”
  看老者心情开阔的样子,计缘也就放宽了心,脸色一肃。
  “诚然草木禽兽山精妖怪多有害人之举,可以偏概全绝不可取,书中有王郎救猫妖,猫妖化人欲委身王郎为妻,后有富户贪其美色对王郎多有加害,终使得王家家破人亡,猫妖遂杀富户一家为王郎报仇,全篇千言,后两百言虽略提人心险恶,但妖物害人之说权重颇深!”
  “计某,甚是不喜!”
  不等老者说话,计缘将书展开,翻倒水泽某页。
  “此处有言,千秋国半境之地曾遇连年大旱,成书者言此乃天数,国人月月往须侗江祭祀牲畜祈雨,有蛟龙之属久食祭品,欲兴风布雨逆天而行,后遭劫数缠身,成书者只言妖物不可开化!”
  “呵呵呵……”
  计缘冷笑了几声,没有直接说什么观点,但那种笑声表达的讽刺之意却极其鲜明。
  “凡此种种书中尤有不少,除仙道而无正行乎?可笑至极!”
  说到这计缘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徒惹人愤慨。”
  老者见计缘扫视外道传内容那份随意和从容,又听其之前那种犯忌讳的言语,对计缘升起一股莫名淡淡的钦佩。
  石窟内短暂恢复了安静,计缘再次看书老者后靠静坐。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时间,安静被再次打破。
  “先生可知此处石壁之名?”
  计缘放下书,下意识扫了一眼这个洞窟才回答。
  “似谓之……卧龙壁。”
  “然也!”
  老者没有起身,举起手虚虚丈量了一下石窟的高度,眼神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先生可知这卧龙壁的由来?”
  这计缘哪能知道,看看这豌豆一样的形状,形似说不上,难道是有什么寓意?计缘的思维开始发散了。
  不过身旁的老者没等计缘想到什么就继续开口了。
  “大约三百年前,在此处地下千六百尺,深埋一幽潭,有螭蛟卧伏于内。”
  计缘心中一动,再次看向这石窟。
  “那一年亦是芒种,螭蛟自觉修行圆满,欲走水化龙!”
  老人眼神同计缘古井无波的苍目交互,顿了一下才继续叙述。
  “蛟龙之属走水,动辄倾淹大地,可螭蛟修行年深日久,数百载的期盼方等来那一刻……那年芒种前,滂沱大雨半月不绝,德胜府境起水患,螭蛟引水破土而出,御泽潜水而行,漫波三府之境!”
  老者说到这里停歇了一下,靠在背后石壁上缓缓抚须沉默了许久。
  “哎……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啊!”
  计缘像是能感受到这几个字的沉重分量,想象着那三百年前的滔天洪水。
  即便是上辈子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又拥有动力强劲的船只和飞机,快速反应的人民子弟兵,但洪水依然是可怕的猛兽,更何况是三百年前的这里。
  老者拍了拍背后的石壁对计缘道:
  “此处石壁,正是因当年螭蛟破土而出的威势被掀出地底,原是螭蛟幽潭边所卧之处,当年事后,德胜府多有走蛟传言,此后数十载,地穴之洞已平,天下大乱兵峰起,这石壁及其名倒是流传了下来。”
  计缘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问了一句。
  “曾听闻稽州有仙府,名曰玉怀山,走蛟之时,可有修仙之人前来?”
  至于来干什么,自然可以是前来救人或者制止蛟龙,又或者有能力的话,施展妙法控制水患,或者将当初的蛟龙敲打得清醒些,哪怕就是直接斩蛟也是行的,但这些计缘没说明。
  老者不知有没有听出计缘的言下之意,只是感叹这继续道来。
  “蛰伏数百载,一朝得自由,螭蛟的兴奋可想而知,兴风作浪之余自然引来仙道高人……嗤……”
  这老者说到这里居然嗤笑出声,让计缘顿时更加搞不清楚状况,你这老先生,到底是那来的仙道高人还是说和那曾经的螭蛟有关系?
  “那些曾经的仙道高人不提也罢,若说令当时螭蛟印象最深者,当属杜明府城隍,金身碎裂一怒击,打醒了螭蛟,引其看洪峰之孽……”
  老者话语微顿,后又继续。
  “修行之艰大道之难,以己命奋未遂之勇,何其可悲,何其可敬也!”
  听到这里,计缘对这位老者的身份的猜测已经有了一定倾向了,就不知是不是正主。
  “那么敢问老先生,此螭蛟是否化龙成功,其后三百年又如何行事?”
  “自然是成了,汇水入江蛟游大海,其后百年终化龙!”
  说到最后一句,老人话语中气势略盛,随后又缓和下来。
  “自化龙成功,两百年来,为稽州行云布雨,两百年丰雨不见天旱,更是多有约束江河水泽之族……”
  说到这里,老者转头望向计缘。
  “先生以为,此龙所做如何呀?是否如这外道传上所言?”
  即便是以如今计缘的心境,仍旧不免在心中发颤,这是真的遇上了不得的存在了,结合前言,他几乎能肯定眼前所坐之人,非龙即蛟!
  第0065章 仙府佳酿亦可,人间花雕也醉
  龙对中华民族意义非凡,即便在这个世界龙的高度或许逊色于上辈子的中华,可一国至尊依然身披龙袍,龙之一字的意义一样深重。
  现在的计缘,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但出奇的是,明明内心紧张亢奋到不行,身体上的反应却是平平,或许是因为在之前的相互交谈中,计缘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也或许是现在这个问题本身牵动计缘的思绪。
  外道传上其实并没有记录这一则故事,没有龙属为稽州布雨两百年的事迹,计缘也不知道这老者看没看全过外道传,但这个问题其实和外道传关系不大了,甚至和外道传成书者的思想倾向也不大。
  ‘这是在寻求一种肯定吗?’
  保稽州风调雨顺,其实难度未必真的很大,毕竟天候变化本就是自然规律,只要没有什么反常情况,节气到了自有天降甘露,难得是两百年持续不断,保证没有大旱等变数意外,计缘隐约觉得,这其中可能不光是有能力布雨那么简单。
  夸奖的话谁不会说,可旁人听得会少吗?其本身真的只是想听一句恭维吗?计缘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心结,属于龙蛟的心结。
  但或许是因为老者很和气又讲理,也或许是因为可能遇见了在所有华夏人心中都分量很重的“龙”,计缘在亢奋过后,这会心气也上来了。
  计缘那苍色无波亦无神的双目直视身旁老者,回答得颇有些答非所问。
  “就计某个人而言,十分钦佩此龙护佑一方丰雨两百年,更乐见其为善,但若在三百年前叫我遇上当时的孽蛟,而我又有那个本事的话,非斩了他不可!”
  老者皱眉眯眼,嘴角有些许白气漫出。
  “那么先生以为,此龙这两百年功绩能否抵消当年水祸之孽?”
  这语气和样子,令计缘心头一跳,哪怕没释放什么力量却有无与伦比的压迫感,看来龙只是看起来好说话,未必真的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