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马车缓缓停下,阿弦钻出车厢,回头道:“多谢老伯。”
  赶车的老伯笑道:“娃子自己多留神些。”赶车进城去了。
  阿弦仰头看着明德门,此刻的她就好像才来到长安城门外仰望明德门的陈基一样,同样被这雄伟华彩的城门给震撼的无法言语,挪不动脚。
  但是阿弦来长安的目的跟陈基也完全不一样。
  她是为了三个人而来:老朱头,陈基,以及最近失踪的英俊。
  当然还有玄影。
  从洛州往长安的路上阿弦仔细想过,如果是那神秘人掳走了英俊,玄影只怕也在他们手上,因为在客栈之中以及周围都并未发现过任何异样痕迹。
  阿弦思前想后,痛定思痛,才决定独自一人也要来到长安的。
  未来长安之前,所知道的差不多都是从老朱头的口中,长安是如此可怕、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等等。
  阿弦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可如今……她就站在长安的面前,仰望那金赤的三个字。
  正看的目眩神迷之时,“让开!”一声呵斥遥遥传来。
  有一队人马匆匆从外往内而来,行道上的百姓纷纷退避。
  阿弦正在打量那座城门,闻声低头看去,正看见一名老者,许是腿脚不便,仓促避让之时跌倒在地。
  阿弦忙上前将他扶起,与此同时,城外那队人马已经冲了出来,当前一人身着青色缎服,正纵马疾驰,忽然看见有人在路上,却也并不停下。
  阿弦见这人仿佛瞎了般乱冲撞,大吃一惊,急抱住那老者肋下,将他从路上半拖半拽地拉到路边,堪堪避开了那马儿的铁蹄。
  马上的人见状,却如同扫了兴致,在城门之下勒住缰绳,回头笑道:“好命大的老狗。”
  跟随他的侍从们也哈哈大笑,有人道:“还不快些滚开,惹怒了咱们千牛卫,立刻让你们化成马蹄下面的泥!”
  阿弦从没见过这样嚣张之人,不由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但她毕竟不是性情冲动的少年,自忖才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不愿惹事,所以并不曾出言指责。
  谁知只是一瞥,马上那人已经看见,冷笑道:“这小子乱看什么?不要命了么?”
  被阿弦救出的那老者见状,忙拉住她的手道:“小兄弟,不要惹事,你快走吧。这是李相爷家的公子,惹不得。”
  原来这人正是当朝右相李义府的三公子李洋,官至千牛备身,平日好勇斗狠,又酷爱打猎,今日纠结了一帮狐朋狗党出城,猎获了许多山鸡土豹,正乘着兴致,凯旋而归。
  因李义府是高宗跟武后面前炙手可热之人,他的家人等也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尽不知多少违法之事,百官虽然明知如此,却不敢多口,百姓们怨声载道,却无能为力。
  李洋听见那老者在说什么,顿时又惹出性子来,扬鞭挥了过来:“老狗又在嚼什么舌?”
  避让不及,马鞭直直地打在老者背上,很快出现一道血痕。
  阿弦只觉着那鞭子擦脸而过,一股劲风扑面,隐隐地面皮做疼,同时震惊非常。
  身前的老者惨叫了声,挣扎着道:“饶命!”
  李洋见状,反更得了乐趣一样,重又挥鞭打落。
  这会儿路上的百姓都吓得退避路边儿,战战兢兢看着,无人敢言。
  桐县虽然也曾有些恶霸,但跟面前这人想必,却显然是小巫见大巫。
  阿弦忍无可忍,眼见那鞭子落下,她避开鞭稍,反手探出,一把将鞭子拽住,她回头对老汉道:“快走。不用管我。”
  老汉看看凶神恶煞般的李洋,踉踉跄跄,捂着伤口离去。
  马上双拳握紧,起身回头道:“这是天子脚下,明德门口,你是什么东西,就敢纵马当街杀人?”
  李洋怒道:“你说什么?”
  阿弦更加怒不可遏,指着身后城门牌匾,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是明德门,这是五方四夷进长安的第一城门,是天子的脸面!你敢在这里胡乱打人杀人,往天子脸上抹黑?”
  李洋因仗着李义府的权势,从来在长安都是横着走,无人敢惹,如今却被人指着鼻子骂,他如何能够气平,跳下马来欲亲自动手。
  阿弦怒极反笑:“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没想到竟有这样猖狂不知死的人。”
  忽然想起老朱头跟英俊都说“长安道鬼门关”的话,她回头看看那“明德门”三个字,心中又叹:“难道这鬼门关……竟是这个意思?”
  此刻李洋已经纵身扑了上来,阿弦若还是在桐县的那个阿弦,只怕不敢应战,然而毕竟一路走来,也算是历练过的,又得了英俊指点,早非昔日可比。
  阿弦不慌不忙后退一步,李洋见她生得矮小纤弱,丝毫也不放在眼里,就犹如饿虎扑羊一样冲上前来,阿弦见他来势凶猛,不跟他正面相争,只在他要近身的时候,使了个绊子,身形转动掠到他身后,举手在他背心一拍!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招数。
  李洋浑然想不到她的动作竟如此之快,眼前骤然失了人影,自个儿却身不由己往前扑倒下去,他毫无防备,这一下儿磕的甚是结实,顿时之间满面流血!整个人几乎晕厥。
  李洋的随从跟狐朋狗党们本正笑嘻嘻地围看李公子发威,乍见此情,一个个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弦一招得手,却并无喜悦之意,她看看地上的李洋,又看看自己的手,脸色有些发白。
  原来就在阿弦的手拍在李洋后心之时,她的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在景城郊外那废弃庄园的情形。
  事实上,是“鬼嫁女”的场景。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呼啸而来。
  风雪交加,迎亲的队伍,盛装的新娘子,盖头掀起,底下却是黑洞洞地骷髅。
  正死死地凝视着她。
  离开了英俊,这种感觉森凉入骨。
  几乎让阿弦无法即刻反应。
  这会儿,地上李洋爬起身来,吐了一口血,叫道:“快把这小子打死!”
  这会儿城门口的士兵们都已经围拢靠近,先前他们听说是李义府的公子在此行凶,却都不敢拦阻,只远远地张望,这会儿察觉不对,顿时跳上前来。
  刹那间,足有十几个人向着阿弦扑了过来。
  阿弦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李洋,心中骇然于或许这青年会跟景城刘武周族人的遭遇有关。她并未发现那些向自己扑上来的人,引得围观百姓们一片惊呼声。
  直到又有一声剧烈地马蹄声响,有人低声喝道:“还不走!”
  阿弦一愣,抬头看时,却见一匹马从城外暴风疾雨般而来,将到阿弦身边的时候,马上的人如打马球似的伏身探手:“快上来!”
  阿弦本能地伸手出去,那人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拽,阿弦身形飞起,便落在马背上。那人打马疾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破开众人,穿过门洞,进了长安!
  阿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进入明德门,踏上朱雀大道的。
  马儿拼命奔跑,又拐过两条街,马上的人才勒住缰绳,回头笑道:“好了,那些人追不上了。”
  阿弦如梦初醒,转头四看,却见是个空旷陌生的地方,也并无人。她定了定神,翻身下马。
  那人却仍在马上未动,阿弦回头,却见他摘下了蒙面的青布帕子,露出一张甚显年轻的脸,眉清目秀,原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阿弦心中诧异,却仍淡淡道:“多谢方才相救。”
  少年笑道:“不必谢,你可是打了李猫儿子的人,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阿弦道:“李猫?”
  少年道:“李义府号称李猫,是个最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人物,满朝文武都不敢招惹他,你却敢把他的儿子打的满面流血?”
  阿弦恍然:“我知道有个大奸臣叫李义府,有个什么外号叫李猫的,只是一时没想到是他。”
  少年“噗”地笑了声:“你说话如此有趣。”
  阿弦却叹了声:“什么有趣,方才那人蛮不讲理,又强横霸道,行事如此招摇,可见他的父亲并不管教他,这样的人居然还当大官儿?我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
  她摇了摇头,拱手道:“我要走啦。后会有期。”
  少年见她转身欲去,却翻身下马,拦着她道:“等等,你要去哪里?”
  阿弦看着对方的眼神,虽然少年看着毫无恶意,而且才救了自己,但忽然想起英俊叮嘱自己的话,阿弦便垂头小声嘀咕道:“长安真是乌烟瘴气。”
  那人笑道:“咦,你才来长安,就这样颓丧,如何了得?对了,你来长安做什么?”
  阿弦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找我陈基哥哥,”阿弦说完,又低声叹道:“或许还要再多一个人了。”
  她后面这句声音甚低,少年并未听清,只念道:“陈基?并没听说过,你可知道他可是在哪里当差?”
  阿弦忍不住道:“我当然知道,陈大哥是在京兆府里当差。”
  “哈哈,”少年笑了声,“京兆府我熟,不然,我带你去如何?”
  阿弦见他实在热心:“你又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少年道:“因为我喜欢所有跟李义府对着干的人,你正好是这个人。至于我……”少年沉吟片刻,微笑道:“你可以叫我阿沛。”
  阿弦呆:“啊呸?”
  少年失笑:“是沛,甘霖充沛之意。知道吗?”
  阿弦道:“我以为怎么会有人起那种古怪的名字呢。”
  阿沛笑问:“说我的名字古怪,你的必然极好听?你叫什么?”
  阿弦道:“我叫朱弦,伯伯叫我弦子,英俊叔叫我阿弦,许多人叫我十八子,另外……还有人叫我小弦子。”
  “你的名字非但古怪,而且又多又古怪,”阿沛叹道:“不过我更喜欢小弦子。”
  阿弦忙道:“你还是叫我阿弦罢。”
  “小弦子”这称呼只有袁恕己叫过,此刻提起来,阿弦眼前便出现临别之时,一人一马远远伫立的那道影子。
  蓦地想起豳州大营前往长安送信的军士,如果英俊所料是真,也不知豳州的局势有无变故,袁大人能否应付得来。
  阿弦察言观色,觉着这少年眉清目秀,言语温和,不似恶人,便随着他一块儿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少年不住打量阿弦,阿弦看着少年稚嫩的眉眼,竟有几分顺眼:“你方才说喜欢跟李义府对着干的人,莫非你跟他有仇?”
  阿沛道:“他是奸臣,对李唐社稷有损,也对臣民百姓们有害,我当然跟他有仇。”
  阿弦道:“这样说来,岂非我也跟他有仇?”
  阿沛笑道:“是天下人,都跟他有仇罢了。”说了这句,又叮嘱道:“李相家的所有人都在长安城里横行无忌,如今李洋吃了亏,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小兄弟,你可要多多戒备警惕。”
  阿弦见他真心实意地叮嘱,便道了声多谢。
  两刻钟左右,前头一座府邸赫然在目,阿沛却停了脚步:“前面就是京兆府了,你自己过去找人就是。我先走一步啦。”
  阿弦见他翻身上马,忽地想起一件事:“阿沛,以后我若找你,该往哪里去寻?”
  阿沛笑道:“其实我也不住在长安,近来只是暂时停留,你却才来,以后相见只怕是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