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_54
  柳亚东不动,垂眸看他。
  涂文瞪眼,咬牙切齿地低吼:“枪给我......”
  邵锦泉停下敲打:“你来吧。”
  侯爱森想说话:“我——”
  “打左边髌骨。”邵锦泉朝柳亚东,“一枪就够。”
  高小森穿的是颈动脉,绛红的热液一柱柱外涌。
  老警来了,火警也到了,红蓝乱闪,眼花缭乱。底下人手舞足蹈,比划道,枪!刚听见有枪响!老唐臭葱折身要往金鼎里奔,火警拦:危险!还有人在火场?!一群盖帽继之围上来。
  吴启梦两掌按着高小森颈子,头脸净是他喷的血。他哆嗦说:“你自己开的,你打偏了的。”
  兰舟再见这么刺目的鲜红,并不习惯,依然片时间觉得浑身发冷,牙关也跟着颤。他父亲吐出来一盆盆血,似乎又那么热腾腾地端在了手里。他本能地想跑,也本能地上前,跪过去覆盖住吴启梦红彤彤的手掌,按那止不住的窟窿。血可不听话,喷涌不出了,则潽溢、溅射,蓄起后顺指缝泄漏,汩汩地汇成条小河。命就这么越淌越没。高小森四肢挣动,眼里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流,整个儿面庞透出阴天似的铁青,他一想说话,就只发得出嘶嘶的哑音,吴启梦掌心也就一阵温热。他猜他肯定是想说,我不想死。温热渐渐冷却,生了蹼一样,五指间腥得发黏、发紧,吴启梦几乎是瘫坐了,他撤手去盖高小森轻轻抽搐地脸,叫骂:“你娘!我你救个屁还!!”甚至给了脆响的一巴掌。
  倒是兰舟一直按着不放,一直企盼,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大水管子接上了,人群愈集愈紧,火警结对,冲入金鼎。
  吴启梦在衣服上抹血,抹不掉。他无数次地想过,厉思敏有一天就得这么死。
  ——不是给仇家毙掉,就是给公家毙掉。
  结果呢?癌。行吧,还真他妈算善始善终了。祈求了好久,也算给老天爷听见了?
  依旧没明火,烟味儿却已经浓成另一个穹顶。视界灰扑扑,比九几年还蒙昧不明似的。吴启梦呛得快速地咳,震得眼泪也朝下淌,融了他的睫毛眼线,呈两股灰漆漆的印迹。他拾起一杆六四和浸血的账,揪起兰舟塞给他,不疑有他地扯他往旁侧围栏处去。吴启梦说:“黑账到老警手一锅全完,赶紧跳下去,摔不死,至多断你一根肋条。”
  兰舟发怔间已被他抱起,越过围栏,朝下丢。兰舟用力攀住,“阿迪——”
  “后巷奔南跑,去思华舞厅,三拼头晓得帮你藏上枪。”
  吴启梦推搡兰舟胸膛,兰舟不济要跌下去:“你——”
  “我不想玩儿了。”
  风很急,刮开他沾血的乱发,暴露他一张惨败的脸。
  手哆哆嗦嗦的,错位的腕骨又隐隐地酸痛,他总瞄不准他膝盖,明明这样近。柳亚东按捺歉疚与恐惧,只让自己懊恼。他竭力不去想,告诉自己那不是个活人,那就是武校一个任捶任打的脚靶。邵锦泉目光里的东西他一直察觉着在,没变过,真的,自始至终没变过,不论是付文强叫嚣,还是涂文负伤,还是他这儿枪击毛二的腿。他那个姿态总那么疏,显得高、远,像隔岸那样儿。隔岸能是鸟语花香么?倒还真不知道。柳亚东只晓得这头,是灰败、是荒芜、是萧条。
  等待其间,毛二一声嚎叫,夺门想逃了。涂文伏在一旁的毯上,进气长出气短,见了沙沙地嗤笑。许是觉得自个儿臂膀不如人家铮铮铁骨,嫌跌了老社会的脸面,付文强高喝,脸色极沉,挥手叫起两个,蹬扑慌不择路的毛二,扭他跪倒茶几儿前,硬掰出他一只健硕短粗的腿,按紧。
  “文强哥!文强哥!别啊!我不能没腿!你别让——”
  “哪叫你要偷砍厉思敏一刀?!”
  “他先打掉我一颗牙的文强哥!他——”
  “被人打断牙,你倒有脸哭?”
  “我不是!我——”
  “吃一堑长一智吧我的毛二哦。”
  “我没骂他!我骂的不是他呀!我骂的是那人妖啊文强哥!我真的没有招惹他啊!”
  “老伟子你晓得怎么少一只耳朵的?”付文强抿口酒,觑眼笑:“人都有个心头宝,你不开眼往人家心尖尖上撞,就怪你运气不好。放心啊毛二,你今天残与不残,文强哥我给你治给你养,但你他妈要做缩头乌龟,我就让邵老弟照你的脑壳儿上开一枪!”
  侯爱森俯到邵锦泉耳边,恳请:“还是我吧。”
  邵锦泉来不及反应,枪响和嗷嚎一齐乍起,一朵血花,所有人皆一怔。
  枪啪的脱手,掉上地毯,柳亚东缓缓蹲下去。
  第23章
  厉思敏95年出狱,人间蒸发,吴阿迪找不到他丝毫的音讯。于欢心梗猝死,素水成了彻底的伤心之地。吴阿迪装了五百的现票,两身黄梅戏服,乘南下火车,往深圳去。
  那一路是奇妙的,山川倒退车与时间逐耍,过程如同拂开帷幔或剥壳去皮,视界始窄及阔大,灰色褪去成一片烈日的灼白,人生与之明亮、通达,好像即便万事未卜,曾经的事情像也可以宿弊一清。深圳是特区,人往如梭,车如流水,已与素水云壤之别的速率驰骋。吴阿迪立定在福田CBD大街,仰看群山般的巨厦,一时竟想放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