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辰时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被冤枉与小姐私情遭辞退的事,依旧每日早起出门,日落归家,努力去找别的事情做。
  自小感情好,棠儿心中一片清亮,已经从辰时焦虑不安的表现中看出了什么,哄他出去吃大菜,套出事情始末。
  这日,三辆马车停在万利钱庄门口,下来主仆,另有四个抬钱箱的家仆跟着进门。
  段峰立刻笑脸相迎,恭敬奉茶。家仆将两只沉重的箱子放到柜台下,棠儿穿一身男装,从怀中拿出金表看了看,冷冷道:“让辰时出来伺候。”
  段峰在她面前一下就矮了半截,躬身赔出笑脸,“他已经不在我们钱庄了,您有事尽管吩咐,我替您办。”
  对于这个不厚道的大师兄,棠儿正眼不朝他瞧,转脸对家仆道:“银子不存了,你们抬回马车上。”
  伙计们往这边看,段峰不敢出纰漏,点头哈腰道:“别动气,您若嫌我伺候不周,我这就去唤东家过来。”
  “好。”棠儿应了,靠在椅子上悠闲用茶。
  片刻后,赵宝林满面和气地过来,见来这么多人,作一揖道:“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
  棠儿淡然搁下茶碗,“我的钱一直是辰时打理,他既然不负责尽心,我也好料理一下。”
  赵宝林深鞠一躬,“您先坐,我去给您列出本金,报出收益利息。”
  不刻,柜台内传出算珠清脆的碰撞声。过了一盏茶功夫,赵宝林双手捧着存折过来,“连本带息,一共三十三万五千六百二十两,您是否要取些零花?”
  棠儿点头,“我要全取出来。”
  此言一出,赵宝林顿时变了脸色,瞠目结舌道:“钱……钱存在我们这里安全保险,还生利息,搁在家里……”
  棠儿一半玩味,一半认真地说:“怎么,存钱容易取钱难?”
  钱庄最重要的经营标准就是方便存取,给客人提供最快捷的业务,她一句话就堵得赵宝林哑口失言。想到即将损失这么大的客户,赵宝林后悔不迭,一年三两过节补贴,还不如养着辰时一辈子。他再看几个家仆,门口的马车,客人明显有备而来,“这么大笔现银,准备需要时间,请您稍坐。”
  柜台内忙得热火朝天,赵宝林亲开银库,急得摇头,悄悄从后门赶马车出去找同行紧急拆借,好不容易凑齐数额,整个钱庄骤空,没剩下几个银锭子。
  目送马车载着大箱银钱离去,赵宝林转身回到店内,气得一巴掌掴在段峰脸上,怒吼道:“一下损失这么大笔存蓄,拉客户收账不见你比辰时有本事!”
  段峰脸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八字眉向下,“这客人仅是
  第二回 来,以前的存蓄都是辰时直接拿到柜面,难道辰时去了别家,想将存款拉过去?”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赵宝林轰走辰时,不可能让他还有去别家钱庄做事的机会。他来回跺脚,敲一敲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照说不可能,全江宁的钱庄老板我都通过气,私挪库银的伙计谁还敢要?你赶紧跟着马车,看这客人将银子存在哪家。”
  金乌西沉,火烧云染透半边天,斜阳印在长廊上晃晃刺眼。
  桌上摆着大堆礼品,吴丰铭拿出一叠银票交给知忆,起身要走,知夏情致难分,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拉住他的衣袖不放。
  吴丰铭心猿不定,流下两滴眼泪,狠心掰开她的手,“刚给姐姐的是五千银子,你缺什么就去买,过了中秋我来接你。”
  知夏抽抽嗒嗒,哭得姿容惨然,用力摇头道:“我不要银子,让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知忆顿生愁容,拉住知夏轻声安慰,吴丰铭借口有饭局不能耽误,趁机纵步离开。知夏哭得梨花带雨,追出走廊,整个人恍恍惚惚,已然不知身在何方,心归何处。
  吴丰铭半月不来,人如风筝断线,出笼雀鸟,连个影儿也见不着。知夏食不知味,整日歪在榻上以泪洗面,好心的姑娘们轮番来劝,怎奈她脑中只有一根弦,如何都劝解不进。
  知忆揪心难受,请妈妈去吴家打听。妈妈眼头亮,带着几坛好酒,花生米,三斤卤牛肉,从门房那里得知吴丰铭十月要成婚,家里看得紧不让轻易出门。这消息仿若一记闷雷,知忆不敢将实情告诉知夏,只能隐瞒,说吴丰铭去外地做生意暂且不能过来。
  石中玉与小蝶打得火热,心甘情愿掏银子住局,小蝶满面春情,将平生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正如大旱望雨至,神魂俱放。
  次日,石中玉心中简单筹划,去找金凤姐打探赎身的事。小蝶早已厌倦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看准石中玉有真本事,一百个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
  金凤姐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喜眉笑脸,手势翩翩,毫不客气开口就是六万。
  闻言,小蝶当场就哼出一声,把俏脸一拉,低声咕哝:“我是亲爹三十两卖进来的,这么多年,为你挣了多少?”
  金凤姐翘足而坐,瞥她一眼,和气面孔,语调却是冷嘲热讽:“哟,这还没出门胳膊肘就知道向外,还用我教的那套说词。蠢丫头,说你没脑子还别不信,我这是抬你懂么?石老爷肯拿银子才是真心,若知难而退,你正好瞧清楚,往后好好巴结客人,别整日做梦,异想天开。”
  小蝶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担心石中玉变卦,急得直流眼泪。
  见她这样,石中玉一脸庄重之容,正颜正色对金凤姐道:“我真心纳她为妾,六万太多,你重新说个数。”
  金凤姐稍一思索,笑意不改道:“勿要说贵,肉身有价艺无价,这么大的听雨轩,人吃马喂哪里离得开钱?买这丫头不过五岁,养到十六岁才做生意。歌舞,琵琶,琴瑟,写字,请的是最好的师傅,吃好不说,石老爷自己问她,打小穿过差衣裳没。我啊,当她是亲闺女,有个头疼脑热,哪回没亲自照料?”
  所谓家财百万不过是外人奉承,说说而已。石中玉沉吟片刻,颇有诚意地说:“我也瞧出你对小蝶倾注感情,不过她这个年纪性情已定,该回正轨相夫教子。”
  小蝶粉靥妆花,流波低盼,心似玲珑,眼似明月,越发看出石中玉品行好处来。
  金凤姐缓慢摇起纱扇,语气和平地说:“十个姑娘九个不会巴结,单那一个相貌蛮好,伶俐懂事。小蝶才满二十年轻貌美,正是好做生意的时候,一年进账不多说,打底两万绝不成问题。你石老爷倒是算算这笔账,自己说多少讨她合适。”
  她说得没错,自己还能在听雨轩待五年,运气好六万两年就来。小蝶忽感无望,眼泪对着石中玉,悲切道:“我没福嫁你,你不必破费这么大笔银子。”
  这鸨妈说话确有一套,有情有理,面面俱圆。石中玉拉了小蝶的手,“六万不是小数,我先书信回家与妻商议。”
  小蝶又惊又喜,莞然一笑,激动地说:“我真心嫁你,绝无二意,自己存着一万多可以拿出来。”
  石中玉脑有成算,心头一亮,脸上不由浮起笑容:“不急,你等我消息。”
  石中玉不懂红楼里的规矩,做东在城北的一家饭馆宴请几位友人,席间不叫局,主要想听听意见。
  酒香肉香,满桌堆叠着好酒好菜,石中玉斟了一巡酒,原原本本说了半刻钟,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着打趣。
  占绍辉病刚好不便饮酒只喝热茶,慢声道:“这些年东奔西跑,我住在堂子里的时候比家里还多,各地脂粉大有领略,江南女子温柔乖巧,到底多是一般性情。貌美心脏的大有人在,玩玩可以,娶是另一回事,六万不是小钱。”
  储红涛带着几分醉意自斟一杯,不禁笑道:“你和知忆姑娘要好,这话可要讲良心。”
  占绍辉敛笑不语,许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我虽理智但非皂白不分,这话换早些时候说出来一点也不违心,此刻不是我故意说好,就知忆对我那份真心便不可一概而论。金陵王气黯然收,倌人们多半都是敲竹杠之辈,细细想来,却也怪她们不得。迎新送旧本就是她们的营生,不用点心拿假话哄我们这些体面人,哪里捞得到钱。”
  储红涛想起棠儿顿感惋惜,长吁短叹,“如花美玉的好姑娘,怎奈何就做了这行生意,想想真是可怜。做客人的也就把她们当作消遣,花点银子,完事拍屁股走人,半分情面也无。客人这边也不容易,遇上蛇蝎美人,指不定就成了冤大头活王八。总之,姑娘待客人,你假我也假,拿真心倒是各自烦恼喽。”
  占绍辉看着石中玉,认真道:“你想娶小蝶,我们实也说不上支持或者反对。我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确实刚着了道,娶妓做妾,立时就戴了绿头巾,家中闹得鸡飞狗跳。不是我偏袒,鸨妈金凤开的六万在我们的角度是多,在她那边实际不算,就这几个月,我在听雨轩花下五万多银子。当然,我花这些钱也不全是住局,金凤此人有门路且与县丞相好,为我办了些顺当事。知忆也提要嫁被我堵回去,我晓得她心真,家里那个就是醋坛子,娶的话暂不考虑。”
  石中玉这才明白,原来听雨轩的生意多少带点官商搭桥,觉得占绍辉话语公正。他最终再盘算一回,打定主意,“小蝶自己存着一万,我本怜惜不愿她底子掏尽,既她也有诚意,就这么定了,我拿五万娶她回家。”
  此言一出,大家又开始劝他先观察一段,石中玉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做人讲到自己的义,当做好事救她出苦海,她真是聪明人就该明白如何经营往后的人生。”
  第56章 醉花间 (31)
  湘帘低卷, 炉焚兰麝,绣房内香气萦绕。月娥由娘姨伺候着对镜梳妆,鬟凤摇曳, 脸上胭脂晕出好肤色, 妩媚天然。
  小蝶蓬头乱发, 穿着粉红小衣, 一排盘扣解散不齐露出雪白的胸口,六寸大脚趿着鞋匆匆而行, 猛地踹开月娥的房门,瞪目而视,“贱人,一定是你毁了我的嫁衣!”
  娘姨吓得一哆嗦,抱衣裳的丫鬟慌忙避到一边。
  月娥调着花露, 态度散漫地从铜镜里瞟她一眼,“你的嫁衣我哪儿晓得。”
  小蝶拉长着脸, 将怀中的嫁衣扔过去,“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干出这种龌蹉事。”
  月娥霍地立起身,一把接住衣裳, 明显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嗤鼻冷笑道:“哎呦,后天就是吉期,这可怎么好。”
  小蝶气得面泛寒霜,抡起拳头朝她打去, “该死的贱人, 天生的好娼妇,你该生生世世为娼。”
  一时钗横镯响, 小蝶和月娥抱头扭打在一起,姑娘们纷纷赶过来劝阻,两人你拖我拽,连上前拉架的娘姨也吃了亏。
  小蝶面青唇白,歇斯底里地挥动手掌,一连几个漏风巴掌扇过去,“死贱人,生成贱骨的烂货。”
  棠儿匆忙赶过来将两人分开,横臂一拦,对小蝶道:“后天就是婚期,再气也别打架。”
  月娥云髻散乱,被扳住错处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坐回梳妆台前喝令娘姨给自己梳头。
  小蝶一头长发披下来,仿若枉死放出来的厉鬼,哭诉道:“爱用脏脚踩人衣裳被子的只有这个死贱人,她骨头里就鄙贱,嫉妒我有人赎身所以毁了我的嫁衣。”
  成长于红楼谑浪笑傲的环境免不了麦韭不辨,耳目既狭,量小而善妒。月娥与小蝶一起长大,好到分享所有的秘密,她明显抵赖不过,却依旧回嘴道:“一日为妾,终身为奴,鲜花配牛粪,谁嫉妒你嫁个丑八怪。”
  小蝶一手推开棠儿,径直冲上前,又是拳脚相加,“我今天跟你一起死!”
  眼见月娥的手要挠到小蝶脸上去,棠儿双唇紧珉,一把抓了她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搡,眼睛直瞪过去。
  小蝶恨得发急,指着月娥不依不饶地猛揭老底:“这个欲求无度的浪货,箱子里藏着角先生,这还不满足。倒贴院里的打手,姘车夫,让单松友白上,回回在园子里偷情,堪比猫狗交尾还龌蹉恶心!”
  众目昭彰之下,月娥被说破隐私臊得满面通红,一眼剜回去,狠狠回嘴道:“你出个局也能被官老爷用强,堕胎险些丧命,你没倒贴过客人,没用过那个角先生?”
  “不活了!”小蝶心底的沉疴被揭开,羞痛交加,连耳根带着满面通红,抓起桌上的茶碗砸过去。
  月娥连忙一躲,“豁啷”一声,茶碗在铜镜上打得粉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淮河的倌人们都是敲竹杠的能手,同时也弊端百出,客来客往多少总会生情,与某位客人格外亲昵。倒贴钱财,养姘头是绝对难看的事,撕破脸皮,相互揭短,一旦真闹到传出去都做不成生意。
  棠儿劝姑娘和丫鬟们出去,关上门,转脸看着月娥,“你们曾是最好的姐妹,为什么一定要闹得这么难看?你若真心改过,我们还当你是姐妹。”
  月娥脸被小蝶打得通红,胭脂狼藉,已有内疚神色却嘴硬不肯道歉,掀被子闷在榻上。
  小蝶眼泪汪汪,冲月娥骂道:“苟且偷安还见不得别人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棠儿弯腰捡起地上的嫁衣仔细查看,“我帮你一起洗,晾干熨平还来得及。”
  石中玉在城东租了间宽敞的宅院迎娶小蝶,里面装饰得十分富丽,全套红木家具,紫檀绣床,龙凤喜被,大红蜡烛应有尽有。
  听雨轩布置得格外喜庆,小蝶红妆已毕,娇美动人,姑娘们围在旁边用茶吃点心,祝福谈笑。
  案上焚香,点着红烛,桌上摆满鲜果零嘴,甘蔗、葡萄、香橙、蜜瓜、大枣。五福蝶里花生、枣圈、桂圆干、小核桃、炒栗子、吊瓜子、堆得满满当当。
  红楼里有规矩,倌人从良,出局衣裳和头面首饰要悉数留下。金凤姐抱着一只檀木匣慢款腰肢进来,搬椅子坐在小蝶对面,一番话娓娓言来,是嘱咐也是劝诫:“丫头,听我过来人几句话,这回是重新开始,务必好好做人。过日子要学会打算,夫家再有钱也要多考虑,从良就得有踏实过日子的心,万不可还像以前那样花销。坏毛病都得改,不能疯里疯气,一张嘴别去逞能得罪人。对他家正房要恭敬,遇事性子要稳,脾气要一收再收。”
  小蝶拼命努力生怕哭花了妆,仍控制不住落下眼泪。从小到大,她背地里咒她黑心肝不得善终,记在心里的多是冷言恶语:“赔钱货,脑子到底还长不长?”
  “哭,就知道哭,现在不好好做生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拿自个的卖身银子倒贴,用你的钱,他还算个男人么?”
  “小贱坯子,几个银子就被男人哄去了,回头一分不剩,要饭吧你。”
  她恶狠狠盯过去,觉得眼前的老女人庸耳俗目,是这世间最恶毒,最势利的老娼妇。此刻骤然明白,那些都是半生教训换来的经验。这个半老的女人为了树立威信,打过每一个新来的姑娘,却不如别家妈妈心狠,从没逼过任何人交出客人私下打赏的钱财。小蝶深深感到歉意,伸手抱住金凤姐,伏在肩头哭道:“妈,我的妈妈……”
  话音犹落,姑娘们心中动容,纷纷垂泪,呜呜哭作一片。
  金凤姐略微一怔,不禁红了眼睛,轻拍她的后背,笑对满屋姑娘道:“今日大家都在,我索性将话说明。往后谁出去,听雨轩都是你们的娘家,有事尽管回来,我金凤能力有限但官老爷认识不少,能帮得上自会尽了全力。”
  她刀子嘴豆腐心,性格既有强悍又存柔软,棠儿鼻子一酸,眼泪瞬间落下来,挤坐到金凤姐身后。
  金凤姐心中涌出阵阵暖意,安慰小蝶道:“嫁人是好事,不哭了,记住妈的话,当了人家妾妇万不可三心二意。要活得好,给我,给听雨轩长脸,给姐妹们做个好表率。”
  满屋子人擤鼻子抹泪,呜呜咽咽,哭得愈发厉害。
  金凤姐从袖口拿出一卷银票,搁在首饰匣上一起交给小蝶,拿帕子擦擦眼角,“好丫头,这里是八千两压箱底钱,棠儿拿了五千,其余是大家凑的。珠宝首饰是你这些姐妹的心意,你收好别弄丢了。”
  小蝶十分感动,禁不住放声大哭,突然想起一件事,边哭边问:“石中玉想要儿子,妈妈说句实话,这些年避子汤喝了不少,我们还能不能生了?”
  金凤姐动容一乐,回头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姑娘们,大声道:“听雨轩不是下等堂子,妈妈我也是女人,自不会害你们一辈子,只要调养些时日,你们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闻言,小蝶的心终于放下,唤娘姨帮忙重新整理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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