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节
  称心松开手,玉石棋子落入棋罐中,叮咚悦耳:“主人若为凤霖的事心烦,我愿意替您解决。”
  “没有凤霖,还有旁人。”她支颐望着窗外缤纷的桃花,突发奇想,“也许当年就不该听无策峰的卦,种那么多桃花。”
  称心失笑,附和道:“主人这话倒也在理,没有凤君,还有叶真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殷渺渺没说话。
  称心的嗓音如若溪涧的流水,不疾不徐,干净明透:“但这些人对主人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您愿意,无论是得到他们,还是抹去他们,都轻而易举。恕称心愚钝,看不懂您的行事。”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昨天,师哥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我说,情意难得,应该更慎重一点对待。”说着,想起件有趣的事,调侃道,“哦,对了,很多人说女修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俗人的俗见罢了。”称心思索少顷,认真道,“我更愿意认为是‘敬畏’。”
  这是个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敬畏?”
  “是的,主人对感情有敬畏之心。”称心将整理好的棋罐推过去,“主人先行。”
  殷渺渺随手拈起一颗棋子,胡乱下了个位置。
  称心拢着袖口,贴着落子,口中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我不是修士,兴许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我老觉得,大多修士无甚敬畏,所以越走到后面,越容易迷失。”
  “有意思。”她饶有兴趣地说,“继续说。”
  “上天赋予了人生老病死,修士修炼,为的却是忤逆这等自然规律。”称心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态度随意又轻巧,仿佛只是闲谈,“凡人畏惧君王,畏惧仙人,低等的修士畏惧强大的修士,心存惧意,便会反省自身,唯恐行差踏错。但实力强悍的修士,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最终全身而退,久而久之,许会为战无不胜的假象蒙蔽。”
  殷渺渺的心底升起了奇异的情愫,似惋惜,似悲叹,但她掩饰住了:“不错。”
  称心抬起头来,笑意盈眉:“我年少时也曾轻狂,自以为在客人心目中的分量与众不同,哪知不过一厢情愿,狠狠跌了个跟头。当然,妓子贱流,不能与修士相比,我不过随意说说,主人勿怪。”
  “你该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些生气,你我都是人,人性如此,道理自然相通。”殷渺渺凝视着他,“你继续说,我听着。”
  称心颔首,又道:“主人和他们不同。以您如今的地位和实力,拥有二三知心人实属常事,想来元婴真君们也不会因此怪罪,但您对凤霖,对叶真人,都十分慎重,不肯轻易敷衍了事。我思量许久,认为主人依旧对世人心存敬畏,故不敢轻率。”
  言毕,他拈起她的几颗棋子,展眼舒眉:“见谅,又要吃您了。我说得可对?”
  “这可难倒我了。”她思忖着,慢慢道,“我不曾想过这么多,只是……我遇见的人,都待我很好。他们情深意重,我时常感念,不忍辜负。”
  这是她一生中最为幸运的事。
  百余年来,数段情意,皆是善始善终。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误解,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陪伴、祝福、理解、放手和从未停止的爱。
  她遇见的人,纵然性情不一,却都对她很好。
  世人温柔待我,我便温柔待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道三千,并无定论,世界应该是更包容的。
  修真文里,道法不修,就顾着谈恋爱,有点那啥,但非要无cp、不动情才算是修真文,也矫枉过正。我觉得“情”本来就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那么也自然是道的一部分,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女强亦然,不是活得像个男人,中性化了,才算是强大,应该是她就是个女人,也可以很强大。
  扯远了,称心是真的很聪明,可惜运气不好。
  第422章
  殷渺渺陷入沉思, 忘记了落子。称心没有催促,只静静地凝视着她。若非亲眼所见, 他如何能相信, 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女子, 居然会如此珍重旁人的情意。
  正如她自己所言, 世人对感情不屑一顾,认为只有女子才会如此看重不实际的感情,多数人重视的是实力、财富、地位、权势……但她依旧这么做了。
  他静默许久,问道:“对主人来说,他们很重要吧?”
  “是的。”殷渺渺回过神来, 接上了之前的议题, “你说得对, 称心,我自己都没有细想过的事, 你替我想到了。”
  称心微微一笑:“主人觉得我说得对?”
  “嗯。”她颔首,思索片时,尝试解析, “感情是一种力量,和暴力不同的是,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个人, 兼具‘生’和‘死’的能力。这是其他的力量做不到的。”
  称心顿了会儿,叹息道:“确实如此。”烟花之地多情债,他见过得知客人欺骗, 万念俱灰自尽的人,也见过遇见了良人,拼命挣钱赎身的人,一念之间,云泥之别。
  “我不信人性本善或本恶,虽然不可否认人和人先天已有区别,但后天的环境影响更大。而优渥、贫苦的物质条件,又没有感情环境来得重要,孩子是无法分辨自己富贵还是贫穷的,要靠对比,但他们能够辨别爱和恨。”
  殷渺渺的指间夹着一枚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玉石棋盘:“人是社会性动物,我们群居、交流,发展出了语言、文字,最后产生了独属于这一个群体的文明。所以,人如果与世隔绝,和兽没有区别,和人在一起,才是人类。”
  她的用词和观点十分奇异,称心侧耳倾听,努力理解消化。
  “一个人的诞生,和周围的人紧密相关。你付出感情,得到馈赠,于是变成良性循环,敢于爱人,能够被爱。相反,如果得到的是伤害,就会害怕,此后不敢再尝试,而当旁人对你付出感情时,你也只学会了用伤害来回答。”
  称心沉默了。他不确定她这番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因为他正是如此,曾经错信过人,最后落的满身伤痕,自此再也不敢吐露真心,唯恐得到可怕的结果。
  殷渺渺的心情有些复杂:“我原本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们改变了我,甚至可以说,塑造了如今的我。”
  卓煜心怀天下,她受他影响,试着去救中洲五国的黎民,原本那些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遵循了她的意愿,送她离开修道,后来她就懂得了放手,亲手中断了和慕天光的情意。
  向天涯呢,他让她享受到了最纯粹的感情,看到了爱情最美的一刹那。于是,她对感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学会了另一种男女模式。莲生……莲生的付出、牺牲、决绝,深深震撼了她,此后,她对情之一字愈发慎重。
  慕天光唤起了她爱一个人的能力,让她相信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完美的爱情。而他的修道之心,他的坚定,他的理解,帮她跨越了道途的许多坎坷,他们没有结缘,但她已经体会到了“道侣”的意义。
  他们的人格魅力影响着她,她因此变得更加优秀,他们也向她展示了感情中美好的一面,予了她难以忘怀的经历。
  她的身上,镌刻着他们的痕迹,永远无法抹去。
  良久,称心由衷道:“主人很幸运,遇见的都是良人,但也不仅仅是幸运,种下善因,才得善果。您得到的馈赠,或许正是当年您给予他们的礼物。”
  殷渺渺不由笑:“也有可能。”
  “这么说来,情之一字,算得上是把双刃剑了。”称心干脆放下了棋子,专心和她论道。
  殷渺渺想了想,说道:“不,是明镜台。”
  称心细细品味一番,也笑了:“确实如此。”
  橙红色的夕霞映照进厢房,墙壁上殷红一片,暖意融融,恍若置身霞光之中。三两瓣桃花飘到棋盘上,引动飘零之哀。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日头沉入西山,云霞渐渐褪色成淡紫。
  殷渺渺心生触动,缓缓道:“再下一局吧。”
  “好。”称心起身,刚想拿火折子点灯,室内的连枝灯骤然亮起烛火,十八朵火苗相继燃起,光影摇曳。
  他轻轻笑了,挨个添了灯油,又泡了新茶端来,这才侧身坐到了案几面前,打趣道:“糟糕,一会儿凤君瞧见了,怕是要吃飞醋。”
  “你也真是宠他。”
  称心笑了笑,落寞而无奈:“凤君是我的寄托。”
  殷渺渺理解他的意思,他们同样沦落成伺候人的玩物,但凤霖还能修炼,拥有无限可能。称心看着他越飞越高,多少能抚慰自己被折翼的困苦。
  她道:“他会好好的。”
  “主人决定了吗?”称心平静地问,“将来如何安排凤君。”
  啪。爆了一朵烛花。
  殷渺渺望着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桃花,缓缓道:“他的心法很特别,我也不能参悟透,想要更进一步,还是要回镜洲才行。”
  《金羽明凰录》是羽氏数代人的心血,最适合身怀神血的人修炼,故而和一般的心法大有不同。殷渺渺连自己的《风月录》都没摸透,没办法真正指导凤霖,送他回镜洲,跟随羽氏皇族修行才是最好的办法。
  “凤君成熟了很多,但羽氏……”称心蹙眉,“毕竟不是冲霄宗啊。”
  门派不看家世、出身,虽然也有勾心斗角,但最注重个人能力,较为公平,而王朝牵扯到了政权,复杂程度直线上升,以凤霖目前的能力,绝对玩不过一些老谋深算的家伙。
  “我知道。”殷渺渺平静地说,“但他自己选了这条路,再难也要走,我不能一辈子护着他,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
  称心沉默了。过了会儿,他缓缓问:“如果,主人,只是如果,如果面对磨难的是慕真人……”
  殷渺渺啪一下落子,阻止了下文:“你问这个干什么?”
  称心直视她:“好奇。”
  “你很少好奇。”她意味深长地说。
  称心道:“将死之人,行事总是不大谨慎。”
  殷渺渺笑了:“告诉你也可以。我定然是十分希望能以身相替,但我不会。称心,你终归不是修士,飞升靠己身,旁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能够并肩携手的,才叫道侣。”
  “我懂了。”称心静静道,“我听说蝴蝶破茧是极其痛苦的过程,但若有人因此怜悯,替它剥开了茧子,那么蝴蝶就算能挣扎出来,也会很快失去。”
  “磨难是考验,但也是机遇,刀越磨才越锋利。”
  称心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开始认真下棋。
  窗外,凤霖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伫立片刻,悄悄下山去了。
  待他走远,殷渺渺又说了遍:“你呀,少费点心思吧。他必须自己往下走。”
  “我自然不如主人高瞻远瞩。”称心笑了笑,神情复杂,“最后一次了,你就原谅我吧。”
  殷渺渺一时心酸,不由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呢。”
  称心叹息一声,正色道:“主人何必骗我,方才的答案,只能骗骗凤霖,骗不了我。您对他的情意……不过如此。”
  说完,他便一错不错地看着殷渺渺,想知道她是会勃然大怒,还是避而不谈。结果都不是,她坦然道:“确实。”
  “您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还是另有所爱,容不下旁人呢?”称心的问题愈发犀利。
  殷渺渺想了想:“皆而有之吧。”
  称心一反平日的体贴,不停追问:“后者且不去提,主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您指个方向,凤君才好努力。”
  她失笑,沉吟着:“自古嫦娥爱少年,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只是,容貌、财富、地位、权力都是锦上添花,真正吸引人的东西,在这里。”
  她点着他的胸膛。
  称心释然:“这真是苛刻又简单的条件。”
  “凤霖……”她迟疑了下,才评价道,“他是一块璞玉,如果打磨得当,便会成为珠宝,但若是过于追求雕琢,则会碎裂,变得与顽石无异。”
  “主人打算亲自完成吗?”
  “不。”
  虽然不多,但她和凤霖之间的确存有情感联系,感情极其不稳定的因素,一时不慎,也许前功尽弃。她不想毁掉他,也担忧自己心软下不去手。
  “我同意主人送凤霖回镜洲的打算,但是,”称心眨了眨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主人方才还说,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既然如此,何妨予他一个机会。”
  殷渺渺扬起了眉梢。
  称心却很认真:“主人并非对他无意,足以证明他身上有主人喜爱的特质,给他一个机会,或许将来,他会让您大吃一惊。”
  殷渺渺自然知晓称心说得有理,然而,给了希望又亲手掐灭,或许更加残忍:“称心,我无法允诺任何事情,将来该如何,我的心里也没有答案。他可以给自己找个目标,但必须由他自己选择,而不是由我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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