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谢云不答。
  尹开阳突然二指并拢,在谢云碧青色的右眼下点了点:“——就是这只眼珠?”
  谢云撤剑抽身,长空云海中投下一线青光,凝聚在剑锋上,发出刺目的一闪,随即如盘龙般顺着剑身而下。
  以太阿剑为中心,空气中瞬间蜿蜒出了长达数丈的恐怖电流!
  “是的,”谢云在蛛网般瑰丽纠结的电网中冷冷道:“但在我倒下前,先死的一定是你。”
  他悍然翻腕,太阿咆哮而出,幻化为龙形冲到了尹开阳面前!
  轰——!
  “别……别哭……”
  黑暗的房间里,女人优美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小男孩的脸,目光充满了温柔和眷恋:“别哭,妈妈不会离开你,妈妈会一直……一直陪伴你……”
  小男孩放声大哭,满面泪水,顺着小脸成串掉在床榻和地面上。
  “妈妈不会让你受人践踏、受人欺负,不会让你被这险恶的世人觊觎……”
  “不会让你背井离乡,忍饥挨饿寒苦一生……”
  指甲终于刺入小男孩的眼皮,将眼眶扩张到最大,顺着眼球轻轻一剜。小男孩断断续续的哭叫尖利无比,女人却握着那颗尚自温热的眼球,咬牙如法炮制,活生生剜下了自己的右眼,继而在一片纯青色光芒中按进了孩子的眼眶。
  “……让妈妈的眼睛看着你……”
  泪水终于从她美丽绝伦的眼中喷涌而出:
  “让我看着你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让我看着你登上这世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巅峰……”
  ——轰!
  冲击波急速盘旋上升,继而裹挟着无数石块迸发,将四周的杂草瞬间完全压到一边。
  尘烟渐渐散去,只见新亭侯死死抵着太阿剑,兵戈锋刃相接的那一点在可怕的巨力中微微颤抖,溅出闪亮的火光。
  “阿云……”尹开阳急促喘息,脊背靠着山壁,声音轻柔恍若耳语:“你右眼流血了。”
  新亭侯猛一发力,劈开炙热的气流,将太阿剑弧重重甩了出去!
  ·
  ——同一时刻,门楼顶端。
  单超从石墙顶端跃起,落地,砰一声重重踩在地面上,足底溅起四散的尘土。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战神,面对所有蜂拥而上的暗门武士,抬手就掐住了最前面一个的脖子,拧断,夺下长戟一轮,霎时扫清了周遭一片扇形的空地!
  贺兰敏之疯狂大吼:“抓住他——!”
  单超厉声喝道:“谁敢拦我?!”
  金属撞击发出数不清的亮响,单超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几个武士刚一照面便被他砍得横飞了出去。贺兰敏之刚要破口大骂,就只见他纵身跃起,几乎踩着所有人的肩膀凌空而来,霎时就到了眼前!
  武后大喝:“小心!”
  单超反手一斩,钢铁长戟犹如死神的绞轮,将身后偷袭而来的武士整个人斜斜劈成了两半!
  血肉残肢冲天而起,半只断掌啪地摔在了金凤裙裾边。武后呼吸一顿,随即却看都不看一眼,转身大步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来到顶楼另一侧的石墙边,发力将七星龙渊从砖缝中拔了出来。
  “超儿!”
  单超连头都没回,反手一捞,瞬间接住了武后当空抛来的龙渊剑柄。
  ——那一刻的配合简直精妙至极,单超左手横戟,架住面前同时劈下的三把兵刃,右手接剑,裹挟万钧之力破空而来,当即将所有人活生生砍翻!
  “走!”
  单超退至武后身边,将她臂膀一抓,闪电般腾空飞越十数丈远,同时落在了通向降禅坛的九十九层汉白玉阶底部。
  身后不远处贺兰敏之嘶声吼叫,暗门武士疾步冲来;单超略一颔首,目光却连扫都没扫皇后半眼:“失礼了,娘娘恕罪。”
  他并没有过问皇后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仔细听的话,甚至他的口吻都是十分冰冷的。
  然而武后心中不知为何,却突然重重一动。
  他从遥远的漠北来到长安,来到这阴沉的天空下,来到血腥又残忍的修罗场;当他从刀林剑雨和重重险境中浴血杀出时,那一刻武后恍惚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割舍不掉的,血脉相连的,灵魂深处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第50章 断臂
  皇帝高高举起酒盏,头顶云层急速旋转,隐隐发出闷雷的咆哮。
  高耸入云的降禅坛下突然传来喧哗声,太子回过头, 眼底一片愕然。
  武后大步奔上玉阶, 只觉身后劲风来袭,她却连脚步都没停, 只见单超骤然转身轮起钢戟,“叮!”一声火光四溅的巨响堪堪贴着武后耳边响起, 紧接着暗门武士痛呼,重物顺着玉阶翻滚了下去。
  武后喝道:“单超小心!”
  单超一言不发,回身按住她肩膀, 腾云驾雾地一带, 落地时又上了数十级台阶。武后一眼瞥见他上臂之侧血迹斑斑,当即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伤的?”
  单超只道:“无事。”
  “你知不知道谢云那边情况如何?”
  “不知。”
  武后直觉单超对自己有种隐隐的敌意,但具体为何又难以形容, 当即疑心他是否知道了什么——但仔细观其神色,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得尽快上去。”
  “——娘娘?”太子的身影从玉阶顶端匆匆而下,还没来得及询问,便一眼望见了后面气势汹汹的追兵,当即色变:“这是怎么回事?单超大哥为何在这里?”
  “让开!”武后提起裙裾,一步踏过了两三级阶梯,远处身后却突然传来贺兰敏之声嘶力竭的声音:“太子殿下,皇后携带凶器意图谋刺!快快拦住她!”
  太子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单超已头都不回,反手将钢戟掷出!
  长戟嗖地一声劈开寒风,犹如流星划过众人头顶。然而就在贺兰敏之身首异处的前一刻,数个暗门武士同时扑来,险而又险地把他推开了,长戟贴着贺兰敏之的面门深深没入了地下。
  “谋、谋刺?!”太子再顾不得害怕,慌忙拦在武后身前:“娘娘!皇父在三敬祭酒,还请您止步!”
  武后厉声道:“圣上已被奸人所控制,你还不快让开?!”
  “什么奸人?皇父神智正常,娘娘还请慎言!”
  武后定住脚步,似乎发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上下打量这个儿子。
  太子嘴唇抿得很紧,仔细观察的话眼底其实有一丝虚弱——那是母亲常年积威深重的缘故。然而若换做往常,孤身一人的太子早就被迫让步了,甚至都未必有上前质问皇后的勇气;今天却一动不动挡在母亲面前,大有决不妥协的架势。
  十四岁的大儿子,此刻已跟她一般高了,穿着金黄色绣蛟龙的东宫礼服,头顶玉冠垂下金帘,随着肩膀颤栗的频率而微微晃动。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直直定在太子眼窝里:“弘儿,今天你已打定主意要跟本宫决裂了,是吗?”
  太子颤抖道:“难道母亲不是早就视儿子如眼中钉一般,宁可杀之而后快了么?”
  身后喊杀声震天,越来越多的暗门惨叫声武士轰隆隆奔来,兵戈撞击、重物滚落和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分不清是长戟还是鲜血的铁锈味,混杂在寒风里,飞扬起母子二人华丽的衣角。
  “当初生你时,便早该想到有这一天……”武后缓缓道:“……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她猝然抬脚向前走去,太子大惊失色,上前要拦,却不防皇后狠狠抬脚一踹,毫不留情将他踹翻在地!
  “母亲!”
  太子挣扎着抱住皇后的腿不让她走,皇后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僵持之中一片混乱。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单超将数个暗门武士砍飞了出去,龙渊剑气化作光弧,冲出数丈后才骤然消散在了空气中,单超转身登萍踱水而来,厉声道:“皇后殿下!”
  武后和太子同时一抬头。
  “定魂针给我!”
  刹那间武后简直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有那样的果决和狠辣,但紧接着一股从灵魂中迸发的欣慰由衷升起:“接着!”
  单超当空抓住金针,在太子破了音的尖叫:“单超大哥!你要做什么?!”这一声中,头也不回跃上了降禅坛。
  高坛上,皇帝颤颤巍巍将祭酒洒向大地,回头来嘶哑地问:“这是怎么了?何人喧哗?你……单超?”
  皇帝对这个年轻英俊的禁卫的好感尚存,紧张神情微微一松——但他那口气还没完全松出来,随即就看见了单超手中的金针,当即大惊失色:“等等,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
  单超大步走到近前,抱了抱拳:“陛下恕罪。”紧接着一手将定魂针扎进了皇帝的太阳穴!
  ——这一扎简直是干净利落、出手如电,皇帝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来,便全身剧烈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单超硬搀扶起皇帝,只见他太阳穴中缓缓流下一线鲜血,整张面孔都在痉挛,脸色变得吓人地煞白,喉咙中不停发出“咯咯”的倒气声,整个场景变得异常可怕。
  单超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若是皇帝根本没有中傀儡术怎么办?
  若是没有,那他此刻就妥妥是在弑君了,即便他自己没有九族可以诛,也绝对逃不过车裂分尸的酷刑。
  单超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了一丝嘲讽的苦笑——那嘲讽是对他自己。当一切最坏的可能性降临时,他脑中最先浮现出的,竟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怨恨,而是担忧。
  担忧谢云的安危,他还能打败尹开阳吗?
  担忧谢云的将来如何,少了自己的帮助,他还能不能得偿所愿?
  单超低头看看自己手腕,朱红色的发带在风中扬起。
  他以为自己从长安慈恩寺巴巴跑回奉高行宫已经是很卑微了,以为冒死出手抗击尹开阳已经是贱到极点了;然而每当选择来临时,他都会发现,原来自己还能更卑躬屈膝,更摇尾乞怜一点。
  “……嗬……嗬……”皇帝喉间发出被浓痰堵住的声音,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倏而喷出一口浑浊的血沫!
  单超侧身避过,皇帝抬起战栗的双手,一把抓住了他,半晌才断断续续嘶哑地逼出了一句话:“朕……朕为何……朕怎么在这里?”
  单超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正当此时,皇后匆忙逃上降禅坛,数个暗门武士飞奔上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登时脸色剧变:“陛下!”
  武后朗声喝道:“陛下,先听臣妾说!”
  皇帝恍惚的视线在空中漂移片刻,终于落在了单超身上:“……你……你来说,朕这是?……”
  “陛下被尹开阳的傀儡术迷惑了心智,谢统领令我将定魂针刺入陛下颅骨翼缝,以此使您恢复清醒。”单超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解释完毕,起身道:“臣必须赶去协助谢统领,先告退了。”
  皇帝失声道:“等等!”
  武后上前一步,神情欲言又止——眼下正是叫冤诉苦最好的时机,只需稍微挑拨,皇帝必然对暗门大恶,又能以此极大地巩固单超的功劳。
  然而单超根本不以为意,回头欠了欠身,竟然连半点耐心都没有:“陛下,谢统领身陷恶战,事不宜迟,容臣回来再向陛下请罪。”
  皇帝愣在了当场,那句“爱卿留下护驾”还没出口,单超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经过武后身侧时连眼光都没斜一下。
  在他身后,武后回过头来,眼神难以言描。
  经过无数宫廷倾轧与朝堂斗争的她,在那一刻似乎突然预感到了某种不安的东西;但她攥住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什么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