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父子二人每每重逢,都跟牢狱之灾扯不开关系。
  听到动静,李信睁开了眼。他眸子黑如子夜,神情静若深渊。少年沉静得不似他这般年纪郎君该有的样子,然一睁眼看到铁门外负手而立、高冠长袍的中年男人,他大大吃了一惊。
  李信好半晌,才当着狱吏的面,声音涩涩地开了口,“……阿父,您怎么来长安了?”
  听到李二郎喊“阿父”,小吏留下了灯笼,就乖觉地退下了,留给人家父子说话的机会——“一炷香的时间,望府君珍重。”
  人走后,这处空间重新恢复了冷寂。李怀安打量着牢门后的李信,淡淡道,“怎么,以为我不会来长安?以为李家抛弃你这枚棋子了,不管你的死活了?”
  李信不吭气。
  李怀安说话,则永远是这个调调——“三郎给会稽去信,听闻了二郎你在长安的丰功伟绩,大家都敬佩不已。举荐我来长安,好好表彰二郎你一番。你给咱们李家长了脸啊,可喜可贺。长安新兴的世家还不清楚会稽李家是哪根葱,阿信你就为李家正了脸。为父我听了长安百姓的窃窃私语,受宠若惊啊。”
  李信:“……”
  他唇角噙笑,目中有了暖意。他笑道,“阿父你这般奚落我,我也受宠若惊。”
  李怀安哼了一声。
  李信心中却知道,李怀安口上说得难听,但若不是为了救他,又何必来此一趟。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李家是合作关系,大家各取所需。他没想到在自己遇难的时候,李怀安还会伸手拉他一把。毕竟李怀安的冷心冷肺,李信是知道的。
  李怀安道,“那么阿信,你这次坐牢,又是为了哪个好兄弟啊?”
  李信不介意他的连讽带刺,笑眯眯,“您早该知道了啊?是为了小蝉表妹。”
  李怀安挑眉,看了李信半天。李信任由他看,面上挂着不在意的笑。少年洒然无比的样子,坐在牢狱中,也让人无法轻视。良久,李怀安才重复道:“小、蝉、表、妹!你倒是什么都想清楚了。以前阿南出事,你要为阿南顶罪,就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现在看风头不好,又想把小蝉摘出去。我记得你母亲说你倾慕小蝉,真没想到才隔了多久,你就当小蝉只是表妹了。”
  李信淡声:“自然是表妹了。表妹被蛮族人欺辱,我作为兄长看不过眼,血气冲头,杀了那个蛮族人。哦,我还废了程三郎。没有别的缘故,就是身为兄长,看不得妹妹被欺负。”
  李怀安说,“你这般说辞,当着我的面我没什么感触。但要是曲周侯在这里,你倒是能博他欢心了。”
  李信不语。
  他们都心知肚明,李信现在的状况,能少连累人就少连累人吧。李信是压根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和闻蝉之间有私情,他抱着必死之心,一口咬定只是表兄妹。他想在他死后,闻蝉所受到的他的影响,能最小化。他就愿意当个别人口中冲动无比的兄长,也要死守住闻蝉的秘密。
  多少天来,程家的人与蛮族人,前前后后地来逼问他,用刑罚想让他屈服。他们一遍遍地问原因,李信仍然只有这种话。
  他不会说出真相的。秘密的源头被他杀了,他自己就会守住这个秘密。即使是面对很大可能会救他性命的李怀安,李信也不会让李怀安知道自己杀人的真正原因。他怕夜长梦多,也怕人多口杂。别人的心他不相信,他只相信自己。
  李怀安道,“很好。你就这么说吧。不管谁来,你就这句话。你不翻案,我就能救你出来。不过你在牢中,会吃些苦头。程家人不会放过你,你做好准备吧。”
  李信说:“我准备好了。”
  李怀安再道,“我尽力保你性命。其他的我也无法担保。倘若你能不死,就跟着我回会稽。你和小蝉之间,短期内,都不能再有关联,再见面了。等什么时候长安人将你忘得差不多了再说。”
  李信“嗯”一声。
  李怀安过来牢狱,只是见李信一面。他这个名义上的小子格外的有主意,生死全在一念间。李怀安唯恐自己不出现,李信不知道情况。外面的人想救人,李信自己却为了什么缘故选择死亡,那就前功尽弃了。
  既然两人已经见过面,李怀安也不再说废话。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到了,他转个身,提起地上的灯笼,迈步便往外走。
  铁牢后的李信忽然问,“您为什么要救我?我又不是真正的……真出了事,您自然有办法与我摘清关系。我所为不会连累到李家。”
  李怀安沉默了半晌,轻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心肺,抛弃了李江?我能轻而易举地抛弃任何人?”
  李信无言。李江的名字出现在李怀安口中,让两人俱沉默。
  李怀安说,“李江的事,放到别的世家,绝不会隔了这么多年,都还在找他的。因为世道混乱,李家找不到这个孩子。我后来又因为阿蓉的缘故,求可能于有人假扮……但如果真找到了,李家是一定会认回来的。”
  “你出身混混,一身义气,愿意为别人两肋插刀,或生或死。可你同样因为出身的缘故,谁也不信任。你看似对人都掏心掏肺,其实你对谁心里都提防着。你的兄弟中有细作,你不意外。李江背叛了你,你不生气。因为你本来就没有把自己压在别人身上。”
  “世道艰难,你一个小孩子,想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当然得心机深沉了。我看你谁都不相信,什么秘密都不跟人分享,你相信的,始终只有你自己。你常觉得我没有心,实际上,阿信,最没有心的那个人,是你。”
  李信怔住,如热水当头罩来。
  他此前十来年,从来是他知道很多大道理,他跟人说教。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冷漠凉薄来。每个和李信相识的人,都感动于李信的少年意气,都不怕被李信在背后插刀。很多人信任李信,簇拥李信当老大;也有很多人不服气李信,百般跟他作对。
  前者他护在羽翼下,后者他无情斩除。
  李信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没有人说他不对。
  但是李信自己知道,他跟谁相处,都是有所保留的。他说自己不识字,其实他认识些字;他从不跟人在拼武力的时候发挥自己的全力,永远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就连他杀丘林脱里,再废程家三郎,如果不是闻蝉拦着,他都能遁入山林,再寻出路。
  少年独自行在一条道上。
  此间千难,此间万苦,然此间风光,独属于他一人。他像是孤独的王者,披荆斩棘,走一条自己的路。他不和人分享,也不邀请人进来同行。他扮演着强大的人士,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因为不能信任吧。
  因为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子,李信才能长成今天的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想保护闻蝉,他却从没想过被闻蝉保护。
  他……
  李怀安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过犹不及,我看你是要走入歧路了……你不明白很多事,你不放心所有人。就连我救你,你都要问个清楚,否则你不安心。那我就给你个心安吧:我救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利益,也不是你以为的你母亲求我的缘故。而是我本来就不想抛弃你。你认为你是棋子,根本不融入李家来。你都不去查一查李家行事的风格——李家从来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即使他已经没用了。”
  “因为,我们也曾经被抛弃过。被放弃的滋味谁都不好受。”
  “阿信,你好好想想吧。再跟我回会稽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多为李家做点事,而不是只把自己当成客人,随时准备抽身走。世家重利益,世家也重视其他的东西。希望你还有机会了解这一切。”
  “世族人士守望相助,相辅相成。希望你还有机会看到这些你昔日没看到过的。”
  少年还很年轻,他的许多行为,在大人物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达到心机深重让人看不出的地步,大人物们也懒得理他。只有出了事,出了大事,各种掩藏在深处的危险因素,才会暴露。
  李信忽而醍醐灌顶——是否他照自己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会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疑神疑鬼的人呢?
  少年在摸爬中,在独自一人的成长中,总需要先行者拉他一把。他师父教他武功,李家又收养他。曲周侯教他与人战斗的经验,李怀安指出他性格缺点。就连吴明,都能教会他又傻又白又甜的好处……他闭着眼,一点点吸收这些。
  广袤天宇,万里长空。雄鹰在天,终有冲天鸣翔之日!
  李怀安来到长安的事,连这几日深居简出养病的宁王都听到了传闻。宁王府上,午间小憩后,宁王张染被榻前跪坐的女郎吓了一大跳。他抚了下疾跳的心脏,得女郎倾前身子为他拍背,他才缓口气。公子面色慢慢平和,起身下榻,并瞥了榻前那颜色浓艳的女郎一眼,“夫人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啊,大晌午的就来跪我?”
  闻姝称不上跪。
  她就是腰杆挺直了些,跪坐于方榻前,神色清冷而肃穆,拧着眉的样子,颇有愁苦之意。
  张染张口就说她跪他。
  可见是讽刺她了。
  闻姝心里叹口气,知道是因为最近李二郎的事情,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张染在嘲讽她呢。见到长发垂腰的青年洒洒落落地去开窗,站在窗前,他苍白的面容映着院中景致,秀丽之姿相得益彰。
  闻姝跟在他后面,吭哧了一下,“夫君,你知道李二郎如今怎样了吗?”
  张染正思量下午做什么,闻言瞥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这样关心李二郎?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他要是死了,你的誓也不用守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小蝉嫁给李二郎吗?李二郎一死,你就有名头为小蝉张罗新的夫君人选了。况且正值小蝉大悲之时,趁虚而入,正是博得她欢心的大好机会。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为李二郎求情,而是偷渡一杯毒酒,毒死那牢中的李二郎啊。”
  闻姝:“……”
  深深吸口气。
  告诉自己不要被张染的刻薄气到。
  她见张染说话说得一半就咳嗽,递了杯水过去。青年喝完了水,还又发表了一派论言。闻姝一声不吭,一直跟着张染。她心知夫君游离于皇室边缘,李二郎之事颇为棘手,夫君并不想沾手。闻姝脸皮薄,又做不出央求他的样子来,只能事事跟在夫君身后,希望张染那颗七窍玲珑心,能看出她想说的意思。
  从卧房一路跟到书房,对张染嘘寒问暖好久,闻姝憋得颇为辛苦。
  然平陵公子好是风采怡然,开始提笔作画。身边妻子在他周围来回走动,明明心烦气躁,又小心地不过来打扰他。张染面上不露声色,眸中噙笑,就想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想,都忍了三天了吧?阿姝的耐性,也该到临界点了。
  果真他这么一想,旁人人影一落,闻姝就坐在了他身边。闻姝手扣住青年的手腕,让他抬头与她对视。闻姝一脸严肃,“夫君,我待你如何?”
  她想说我待你如此之好之顺从,我央求你保个人,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谁料张染说,“不好。”
  闻姝:“……你说什么?”
  张染说:“我说你待我不好啊。”
  他动了动手腕,示意闻姝去看。闻姝看自己还扣着他的手,被烫了一般缩回去。她听了她夫君许多长篇大论——
  “动不动就捏我手腕,欺负我不习武。”
  “在我跟前走来走去,虽然没有脚步声影响,但是我知道你在身边,作画都不安心。”
  “一脸苦相地看着我。我是个病人,你整天苦大仇深的,我心情能好吗?我心情不好,病自然也好不起来了。”
  “啊看!你还瞪我!动不动就给我翻白眼,这是为妻之道吗?为夫就说你几句……站住!你往哪里去?我还说不得你了吗?”
  闻姝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闻言怒道,“张染你少得寸进尺,别逼我!”
  张染扬眉,想看他就是得寸进尺了,她能把他如何。
  闻姝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不耐烦道,“我就是求你出手保一下李二郎的性命,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想别的办法。你啰啰嗦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天天耍着人玩……很有意思吗?”
  张染心想有意思啊。看你这一忍再忍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他才要不紧不慢地顺毛,逗够了闻姝,就要再哄回来。他打算慢条斯理地跟闻姝解释,说眼下自己出面并没有什么用。只待李郡守那边有了进展,自己才好出手。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看到冷若冰霜、对他横眉竖眼的闻姝忽而一笑。
  她笑容烂若玫瑰,让张染直接看呆了。
  倒不是被她的美丽惊艳,而是闻姝几乎不笑。她突然笑,他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听闻姝笑了一声,“不过张染,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意走的。我怀孕了,你知道吗?”
  张染:“……!”停顿一下,“你说什么?”
  丈夫像是被雷劈了的表情,取悦到了闻姝。
  ☆、87|9.0.1
  宁王妃有孕的事,立刻去宫中请来侍医为王妃确诊。侍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平陵公子就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是宁王妃不耐烦,打发人出去,并在确定是怀孕后,让人去通知自己母家与宫中夫人。
  张染坐于她身边,看侍医在收拾药箱等物。闻姝于榻前井井有条地吩咐侍女,面容红润平静,丝毫未见慌乱之感。闻姝还道,“先生难得出趟宫,也帮下我夫君问问诊吧?”
  张染:“……”
  侍医:“……”
  侍医看眼宁王,迟疑着摸了把胡子,“臣擅长给妇人看病,公子就……”
  闻姝遗憾:“哦。”
  张染回过神后,道,“先生确定是有孕吗?会不会号脉号错了?这么浅怎么可能号出来呢?我看书中记载,月份一月者过浅,一般情况下很难看出来。先生要不要再请同袍来看看?”
  侍医:“……”
  闻姝:“……”
  她带着古怪的眼神侧眼看她那位比她看起来更像病人的夫君,夫君坐于榻边,容颜清丽瘦弱,袍子宽宽大大,唯独眸子亮若寒星。万万想不到才请个侍医的时间,张染都把书房中有限的几本医书囫囵看了个遍,连月份浅不浅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