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却又远比他家二郎有本事。
  李郡守沉默着:他来到会稽为官,他当然从一开始,就听过、认识李信了。他还与李信打过许多次照面……而他在此之前,都从没见过他家二郎。李信是个狠角儿,这么一个人,如果不能用,如果不能用,杀了其实最好了……
  既然他始终不肯说,那么就……
  “杀……”李郡守话又停住了。
  他想到了李江,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孩子。
  李信和他差不多大。都这么年少,都什么还没懂,就进入了大人的残酷人间磨砺。
  李郡守放在少年面上、摸到他面上血疤的手微微发抖,他再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别过脸。
  “郡守,您说……要杀了李信吗?”狱令官看郡守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便谨慎小心地探问郡守的意思。
  良久后,听到李郡守沙哑的声音,“没什么,你们继续审吧。”
  他的心很淡薄,除了少数家人,他很少关照别人。正是他的冷漠,害死了二郎。他不想再杀那个与二郎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了……至少,今天不想。
  再说闻蝉,没有在护卫报说的院落里见到李信。她很不甘心,又在附近找了找,仍然没有线索。再让护卫去查,护卫说附近的地痞们都不见了,又说起几天前的早上在某个巷子有过打斗。但具体的情形,就不知道了……
  闻蝉很失望。
  青竹摸摸翁主被冻得冰凉的小脸,问,“咱们回去吧?”
  闻蝉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声,转身上了马车。马车悠悠缓缓地回去郡守府。闻蝉一路上不高兴,任青竹等侍女百般逗她,她都皱着眉,没有露出一点儿笑脸。闻蝉拉着青竹的手,很悲苦地丧着脸,“我觉得就是我咒坏了人,把他咒死了!”
  “……”
  “我做梦梦到他死了!”女孩儿哽咽,心里多日的痛苦,终于在这时候跟侍女倾泻,“梦到他身上全是血!他肯定是临死前跟我告别,他说不定还想跟我告白来着……他那么傻,都说不出口……”
  “……”青竹抽抽嘴角道,“您想多了……”
  李信找不到,翁主很难过。她可以当自家翁主太善良吗?她可以不多想吗?
  某个时候,青竹觉得李信这次失踪了非常好……
  但是闻蝉都快哭了。
  闻蝉是很漂亮的小娘子,笑起来百花绽放,哭起来万木枯萎。她的一颦一笑,都容易牵动人心。此时她抽抽搭搭,肩膀发抖。少女低着脸,眼中湿漉漉的,晶莹泪水欲掉不掉。湖水流光溢彩,湖水却涟漪荡荡,渐有风起浪逐之势。青竹光看着,心都软了,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翁主耍着玩,只要她别真的哭了……
  闻蝉正要哭,马车突得停住。她头咚得一下撞上车壁,一下子撞傻了,眼眶中的眼泪,啪得砸下来。侍女们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安抚翁主。舞阳翁主愤怒地把众人一推,“起开!”
  她气势嚣张地推门跳下马车!
  之前一腔发泄不出去的愤懑情怀,正要趁机发泄。什么人,敢让她舞阳翁主撞了脑袋?把她撞傻了,谁赔得起?!她要跳下车,狠狠把对方骂一顿,就是小孩子,她都要让人吊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闻蝉嗔怒的一张小脸,对上拦住车的少年时,美眸瞠出,眨一眨,水雾连连。
  阿南站在车前,紧张无比,不停地回头看箱巷子外头,怕被人发现。看到闻蝉下了车,他松口气,急急忙忙说自己的话,“翁主,我叫阿南,和阿信是……”
  “我认识你,”闻蝉打断他的话,“你老和李信混在一起。”
  阿南怔愣一下,嘴角翕动两下,想意思性地笑一下,却笑不出来。他苦涩无比地给翁主跪下,“求您救救阿信吧!”
  闻蝉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阿南说的断续,颠三倒四,信息量很大,“都是我的错,是我杀了阿江,却让阿信给我定罪。阿信让我走,可是我怎么能走?我在这里躲藏,希望能救出阿信……然后遇到江三郎……江三郎人很好……我怕被官吏发现,到处混躲。江三郎昨天见到我后,就收留了我。他派小厮去我们之前住的院子守着……然后我没办法,就来求翁主您了……”
  他充满希望地恳求翁主,“阿信说您是长安来的大人物,您住在郡守府上,连郡守都对您客客气气!阿信还说您和李郡守是亲戚……您能不能出手,救阿信呢?只要您跟李郡守说一声,郡守肯定就放人了!您只要救了阿信,我做牛做马都行……”
  闻蝉盯着他,半天未反应过来。阿南一下子说的话太多了,她要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南以为高傲地翁主不肯答应,求得更为殷切。让青竹等侍女都生气了,嫌他丢脸,要他快起来。
  好久,阿南混沌无望中,才听到闻蝉娇娇的声音,“我不要你做牛做马。”
  阿南一下子跌入谷底,眼前发黑,绝望无比!
  然后他听到了翁主的下一句——“我要李信给我做牛做马!”
  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抬起头,看到翁主美丽骄傲的容颜。她她她答应了?!她愿意出手救阿信?!
  舞阳翁主撇了撇嘴,扭头上了马车,吩咐侍从,“去官寺。我去看看那个李信,被关到哪里了,死没死。”回头跟阿南嫌弃道,“他要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他丢出来喂狗啊。”
  青竹在边上幽幽说,“您是又要咒他吗?”
  闻蝉:“……”
  乖乖闭嘴。
  ☆、44|1.0.9
  马车辚辚,很快到了官寺。先是侍女下车,接着闻蝉才下了车。她缓了缓精神,抬头看到官寺的牌匾与大门外两边的威武卫士们,移步往前走去。闻蝉倒没什么紧张的,之前不知李信去向,她才那么慌乱;现在已经知道了李信在哪,对救人来说,闻蝉觉得简单了很多。
  不怕行事难,就怕连自己要怎么做都不知道。
  舞阳翁主往府门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就被巷头刮来的一阵疾风所惊。黄昏下金乌压云,从远而近,一骑人马掀起尘土,闯入中众人视线。尘土纷扬,马声长嘶,马上骑士口里喊着话,唬得官寺门口的一众人连忙退让开。
  骑士下了马。
  几人急急向门外卫士递了牌传话,“让开,我等找郡守!夫人出了事!”
  下马后的骑士急忙忙与卫士撕扯,忽听到身后一个惊讶的少女声音,“什么?我姑姑出了事?”
  有人扭头,这才认出借住李府的舞阳翁主。翁主仪容甚佳,就站在台阶下。之前赶路着急,骑士们一心想着李郡守,竟没看到翁主。几名骑士连忙与翁主告罪,几人被小吏领进官寺去寻李郡守,另有几人在官寺门外,与闻蝉解释府上发生的事——“夫人情形危急,惊动了府上所有人。眼看情况不太好,老县君让我们来请郡守回府去看看……翁主,您也回去吗?”
  来的几名骑士果真匆忙,只知道府上夫人出了事,再细致问,却说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自己就一知半解,更无法跟一脸不悦的翁主解释清楚。闻蝉从他们口中问不出情况,心中牵挂姑姑,当真心急如焚。
  闻蝉抬头,再次看眼官寺的牌匾。
  阿南说李信就在这里……但是她姑姑的情况已经危急到需要让人来请姑父回去了……
  她正想着时,看到府门口鱼贯而出一众人,簇着最前方行色匆匆的李郡守。李怀安因为出来得急,官服穿得都不甚平整。他行迹很赶,出来时看到闻蝉居然在外面,有些意外。但李郡守满心挂念妻子的情况,并没有问闻蝉为什么在这里,只道,“你回府吗?”
  闻蝉:“……嗯。”
  回的。
  她再次看了官寺一眼。
  要回的。
  姑姑终究比李信更重要。既然已经知道李信在这里,有时间了再说吧。当务之急,还是回去看望姑姑的情况。
  李郡守顾不上与侄女寒暄,骑上了小厮牵来的马,跟上众骑士,转个方向,出了巷子,往郡守府去了。而舞阳翁主的车队也没有耽误工夫,闻蝉没怎么犹豫就上了马车,跟随上姑父的踪迹。
  她只来得及掀开帘子,望了望身后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庄重沉肃的官寺剪影。一墙之隔,马车悠悠前来,又急急远去。闻蝉与李信再次错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
  还是姑姑更重要些。
  闻蓉自然更重要,但闻蓉的情况并不好。
  闻蝉回到府上的时候,风波已经平静,但府上气氛仍然很压抑。碧玺今日待在府上没有随翁主出行,等翁主回来后,她就在府门口迎接,悄声递给了翁主等人一个消息,“……据说是投毒自尽。”
  “……!”闻蝉大惊,抓着青竹的手用力,“为什么?”
  碧玺说,“大约是夫人终于发现,李二郎并不存在吧。”
  闻蝉赶去了姑姑院落。她先是看到站在廊下哭泣的李伊宁,并几位神色不安的小娘子。李三郎等郎君们安慰着他们,还有几位长辈,在吩咐进进出出的医工和侍女。小辈们也围着白发苍苍的老县君,老县君这样大的年纪,晚上拄着拐杖站在风中,清清冷冷。
  院中万物杀尽,冬天的寒气让人心灰意懒。
  没有人拦闻蝉,闻蝉站在灯火通明的屋门口,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屏扆后卧房的情形。
  她看到姑父遵守医嘱,将姑姑抱到了方榻上。姑姑雪白的脸、紧闭的眼,还有一头散在姑父臂弯间的乌黑长发,定格在闻蝉的视线中。
  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好像又回到了她来会稽的最开始。
  最开始与姑姑的碰面,就是看到姑姑死寂的样子。之后,情况时好时坏,闻蝉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到后来,闻蓉误以为二郎长在身边,这段时间,是闻蓉精神最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唯恐让她察觉什么。
  而闻蓉终有察觉真相的时候。
  “到底是谁在姑姑跟前乱说话,让姑姑发现的?还有你们一堆人伺候着,姑姑投毒,你们竟都没看到吗?!”舞阳翁主出了气氛紧绷低迷的屋子,站在院中,抖着嗓音,质问院中的侍女们。
  侍女嬷嬷们跪在地上垂泪,神情惶惶,不断地磕着头。如果夫人真的熬不过今夜,那她们这些人,也同样活不过今晚。
  李伊宁含着泪,站到了闻蝉身后。她情绪已经近乎崩溃,却也没怪罪这些可怜的侍女,“是我的错。下午时阿母说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还让我抱走了雪团儿。那时候她看着雪团儿的眼神……我就应该觉得不对了。我都没有看出来,她们当然更看不出来了。”
  终日陪在闻蓉身畔的嬷嬷老泪纵横,磕头磕得额头上肿了一片,“夫人是混着几种相克的香料一起用,还把老仆等都赶了出去。因为夫人身体不好,睡眠也不甚好,她想午睡时,老仆等都心中放松,没料到……等到觉得夫人睡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在外面喊不醒,才撞了门……”
  嬷嬷的诉说,悔不当初。
  而更早的时候呢?
  更早的时候,是什么导致闻蓉有自尽的想法呢?
  是上午的时候。
  丈夫和探望她的小辈们都各自去忙碌各自的事情,闻蓉也下了地,在府上散散步。在侍女的回忆中,一早上,唯一可能唤醒夫人记忆的,是夫人听到了读书声,去看了众郎君们读书。
  李家是大家,有宗学、族学,而李家的主宅中,更是为一众出色儿郎们聘请了有名望的先生们,督促他们读书。
  那时候,几位郎君坐在四方亭中,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背书。
  一水之隔,闻蓉就站在另一方的亭子里,看着他们。
  湖水清冽,波光粼粼。她静静地看着,看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儿郎们与先生辩驳,与先生讨论学问。她一张张脸认过去,她始终想不起二郎的脸来。她蹙着眉,定定地望着。望的时间长了,想的时间久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二郎。
  她想起来她去年刚死了幺子。
  她想起来她膝下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大的没见过,小的也没留住。她这个母亲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
  闻蓉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无人察觉,无人知道。她在清醒的时候,派出去了所有人,冷静地在屋中点上了好几样不能一起烧的熏香。她平静地躺在了床上,放下了帷帐,陷入昏睡中。
  于闻蓉来说,现世痛苦太难承受。如果可以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未尝不可。
  当晚,李宅彻夜不宁。
  而在医工宣布此次已经成功救活闻蓉性命后,大部分人松了口气,疲惫袭上心头。李怀安出了屋子,站在门口,看到一张张沉默疲累的面孔:李家的每个人,因为闻蓉,备受折磨。
  已经放了十年的事,又重新成为了心病。
  李家家教甚严,子弟们做不来忤逆李郡守的事,但他们心头,已经很累了。如果妻子一直这么不停地折腾下去,李家迟早会放弃她的。李郡守于浓浓深夜中,有了这样清醒到让人心寒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