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谢莫如道,“看来,这是个有名气的人哪。”
  “俗,真俗。”谢松素来端方,难得哈哈一笑,道,“这样说也没错。”
  谢莫如又问,“这位北岭先生年岁不小了吧?”
  谢松的笑嘎然而止,倒不是谢莫如问的有什么不对,只是,上次谢莫如问了句“北蛮王年岁不小了吧”,间接促成谢柏出使西蛮,今天谢莫如又问北岭先生的年岁,难不成她又发现什么问题?谢松略咳一声,从容道,“是啊,得快七十了。北岭先生原是前朝史官,三元出身,年轻时受教于薛东篱,极富才名。先帝立国,原是想请他入朝为官的,奈何他屡召不应?先帝惜他才气纵横,便随他于北岭设坛讲学,终成一代大家。”
  谢松以为谢莫如有什么真知灼见,结果谢莫如听完后只是道,“这位北岭先生倒是有骨气之人。”
  北岭先生何止有骨气,谢柏是这样与谢莫如说的,“听说当年先帝亲自上门请了三趟请他入朝为官,这位北岭先生都是坚辞不受。后来辞不过,便要去西山寺出家,先帝没法子,此方罢了。”文休大师完全是自愿为僧,北岭先生这个,把人家逼成和尚,那先时费的功夫不就白瞎了,于是,只得算了。
  谢莫如笑,“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再者,这样的人品,可能先帝觉着北岭先生有些执拗,不过,为君者,谁不愿意自己臣子里多几个这样有气节的人呢。”是故,北岭先生再不买账,太祖皇帝也容了他,忍了他。
  谢柏道,“是啊。”
  谢莫如慢呷口茶,问,“二叔跟李先生说了一道去西蛮的事么?”
  谢柏道,“还没。这次北岭先生来帝都,不语与我商量,如果能请动北岭先生出面,为李九江说句公道话,明科秋闱李九江就不必愁了。”李樵,号九江居士。
  谢莫如见谢柏脸上不见喜色,道,“二叔意犹未尽。”
  谢柏叹,“宁大人与北岭先生有交情,这次北岭先生来帝都讲学,就是宁大人亲自周旋安排的。”
  谢莫如认真听了,面色如常,眼中未起半分波澜,她道,“要是二叔担心我这里,大可不必。我虽不喜宁家,也只是我的一些看法。这世上,何曾有什么清白人。该合作时,只管合作,不必因私心而害大事。”
  谢莫如素来善解人意,谢柏是知道的,不过,他依旧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我亦愿意为李九江疏通,我担心的是,李九江不愿意。”
  谢莫如明白谢柏的意思,请长公主为李樵正名,是因为长公主是嫡母,礼法大义所在。这次北岭先生这里虽是个机会,北岭先生的名望地位足够替李樵正色,只是,人情一旦欠下,怕得卖身来还了。哪怕北岭先生高洁如雪中白莲,人情就是人情,与身份无干。谢莫如道,“不如问一问李先生的意思。”
  “也是。”谢柏笑,“我估计北岭先生讲学,李九江定要来听的。何况,李九江素有才学,倘他能以才学得九江先生青眼,再好不过。亦不必寻人引荐,反是落了下乘。”
  谢莫如点头,非但不必去宁家欠人情,北岭先生更是一块上上等的试金石。李樵到底如何,经此一试便知。
  谢莫如问,“二叔,北岭先生有进宫讲筵的意思么?”
  谢柏道,“倘他有意,我想陛下没有不乐意的。”结果,北岭先生竟把第一场讲筵设于国子监,其心其意可想而知了。
  春光大好,谢莫如听到春风拂过紫藤花串的声音,她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些春天的慵懒与柔软,她道,“如果北岭先生能留在朝中为官,想来陛下也会龙心大悦。”
  “这是自然!”先帝留不住的人,今上留住了,今上怎能不悦!只是……谢柏摇头,“怕是不易。”
  “我倒觉着,宁大人定已有替今上留下北岭先生的万全之策。”
  ☆、第60章 万全策之龙抬头
  宁大人有什么万全之策,谢莫如对外面形势并不清楚,缺少准确的信息来源,她也无法猜测出宁大人的手段。
  既然猜不出,谢莫如索性就不猜了。
  二月二龙抬头。
  天犹寒,小花园里却已是迎春吐蕊,新笋鲜嫩了,杜鹃树也枝条转绿,发出新芽,谢莫如喜欢春天这种娇嫩的绿意,带着勃勃的生机。看着这些花儿啊草啊,便让人觉着,活着实在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
  丫环来叫谢莫如回去用早饭时,时辰与往日不差分毫,她规矩严明,起居三餐自有法度,只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春天的早晨,竟无端生出些许流连之意。
  早饭是春饼。
  龙抬头是吃春饼的节日,桌上摆好一碟玉色薄饼,一盘炒绿豆芽,一盘合菜,一盘韭黄肉丝,一盘炒鸡蛋。绿豆芽要炒得脆,合菜则是肉丝、菠菜、粉丝、黄花、木耳合炒。裹在春饼里吃,味道不坏。其实,听张嬷嬷说,正经春饼的吃法儿,除了这四样热菜,还须有些冷盘,譬如小肚切丝、火腿丝、熏肘子丝、酱肘子丝、蔻仁、香肠、炉肉、薰鸡丝之类,再配以甜面酱与鲁地的羊角葱,才叫香呢。奈何谢莫如一向不喜欢吃或腌或酱的肉类,故此冷盘便免了。
  吃过春饼,又进了一碗珍珠米粥,谢莫如起身漱口,梳妆后到正小院儿外请过安,便去松柏院了。
  谢太太近日心情舒畅,次子要出使西蛮,可见是得皇帝青眼的。今日又是过节的日子,见谢莫如请安不禁眉开眼笑,“坐吧。”她已知晓,次子能出使西蛮,起因还是这个长孙女提的醒儿。抛去近来越发倚重谢莫如不说,谢太太看谢莫如实在越发顺眼,笑问,“可吃过春饼了?”
  “吃了。”谢莫如接过素蓝捧上的茶,呷一口道,“平日里都想不起吃这个。”其实挺好吃。
  谢莫忧道,“是啊,尤其今年的薰鸡丝,百吃不厌。”
  谢太太不由笑道,“可见是合了咱们二姑娘的口味。”
  “大合大合。”谢莫忧摇头晃脑,引得谢太太一乐。
  说笑几句,姐妹二人便去华章堂上学去了。
  今天是龙抬头的大日子,民间吃过春饼,就要准备耕种之事了,朝廷也有亲耕亲蚕的盛大仪式。谢柏傍晚带了宜安公主一并回府吃饭。
  宜安公主也乐得来谢家,以往在宫中时,宜安公主还真盼着自己开府,当家作主,岂不自在。如今这开府嫁人,来往的也就是宫里与文康长公主、承恩公府三处,再有,便是谢家了。
  谢府自然置办得上等席面儿,谢莫如也没能回杜鹃院与母亲一并用饭。自从年酒事件之后,宜安公主待谢莫如便有几分客气了。如今,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大愿意同谢莫如打交道。大过年的,她就替太后传了一回话儿,结果,把太后身边儿的老嬷嬷给折进去了。她就一道请吃了回年酒,永福公主进静心庵了……这两件事,要说怪到宜安公主头上,宜安公主有些冤,可是吧,多多少少的都与她有些关系。闹得宜安公主好不惶恐,进宫请安也是战战兢兢的,还是太后安慰她几句,说事情不怪她,宜安公主这才好了些。并且下定决心,以后尽量远离谢莫如。
  太会生事了!
  尤其是,生了事吧,谢莫如总是非常占理,吃挂落的都是别人。
  都说谢莫如像大长公主,甭管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吧,宜安公主虽也是自幼长于宫廷,但她对大长公主当真不熟悉。不过宜安公主还是觉着,倘大长公主也似谢莫如这般厉害,也不怪当初能掌政多年了。
  宜安公主对谢莫如有几分疏离,谢柏与谢莫如却是极亲近的。待晚宴过后,宜安公主谢柏二人回了苍柏院休息,谢柏还特意吩咐墨菊,“明日着人去杜鹃院说一声,后儿个休沐,问莫如有没有空,一道出去踏春。”
  墨菊恭敬应下,宜安公主身边的侍女服侍着公主驸马洗漱。待洗漱后,宜安公主方道,“你后儿个不是去给李公子贺寿么。”
  “是啊,莫如也认得李樵,正好一道去。”谢柏笑悠悠地。
  宜安公主正坐在妆镜台前由侍女服侍着通头,不禁问,“难道只带莫如一个?莫忧不去?”她更喜欢天真明媚的谢莫忧一些。
  谢柏道,“莫忧又不认得李樵。”
  宜安公主望向镜中的丈夫,嗔道,“你这叔叔当的,罢了,你就带莫如去吧。”就李樵这名声,丈夫这般毫无顾忌的带着谢莫如去,要她说,总是不大妥当的。只是,丈夫又与李樵交好,她也觉着李樵当初那事儿委实冤枉,可这黑锅李樵已经背了,与之来往,还是要当心一些方好。不过,事涉谢莫如,她还是少开口吧。
  第二日,墨菊过去杜鹃院传话已是晌午时分了,主要是早上要服侍主子,头晌她倒是有空,谢莫如却是要去华章堂上课的。待晌午过来杜鹃院,墨菊都觉着有些晚,谢莫如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问,“莫忧去么?
  墨菊道,“二爷并未交待奴婢去芍药院,想来二姑娘是不去的。”
  谢莫如心下便明白了,明天的得程肯定与李樵相关。点点头,打发墨菊下去吃茶了。墨菊生怕谢莫如误会,特意与紫藤解释道,“论理,昨儿晚上二爷交待的,今儿早我就该过来。只是我早上不得空,叫小丫环过来,又怕说不明白,头晌过来,大姑娘在华章堂上学,就耽搁到了这会儿。”
  紫藤性子偏直,直接道,“墨菊姐姐放心,我们姑娘再好脾气不过。”
  墨菊笑,“是啊。”大姑娘的脾气好坏不论,不过,大姑娘素来对苍柏院不错,但,越是如此,墨菊身为苍柏院的首席大丫环,越发要将事情做圆满方好。
  谢莫如未将这点儿小事放心上,她一直以为谢柏又要拿她做个幌子啥的,却是未料及二月初四是李樵的生辰。
  谢莫如问,“要不要准备生辰礼?”总不好白白的上门吃饭。
  谢柏道,“放心,我都备好了,算是咱俩的。”
  谢莫如便不再说什么。
  这次出门很顺利,自从永福公主去了庵里,谢莫如再想跟谢柏出门啥的,谢太太就不大管了,谢莫忧也不瞎吃醋了。她现在简直求神拜佛的不愿意同谢莫如一道出门,太提心吊胆了。她二叔要带谢莫如出去,去就去呗,那是二叔胆子大。
  谢莫如换一身厚料子男式春衫,梳的也是男子的发髻,与谢柏一道骑马出城。春日天,路畔,杨柳抽芽,鸟雀开嗓,农人春忙,哪怕春风犹寒,也挡不住那种春日特有的蓬勃。
  马跑的并不快,一则谢莫如骑术尚浅,二则,春光大好,怎忍快行。
  十里铺并不远,出城十里的地方,骑马一个时辰也就到了。叔侄二人出城早,到十里铺的李氏庄园时也只是巳中。李氏庄园并不大,三进的宅子大小,却只建成大四合院,故此,瞧着倒也宽敞。院中有花有竹有高树有茅亭有新井,还有篱笆围出个小菜园,论建造不比帝都府第讲究,不过青砖灰瓦白墙,衬着四周青山绿水村落农人,亦有一番古拙情致。
  李樵在院中忙碌,见到谢伯一行进来连忙起身来迎,笑道,“没听到门口动静,汉乔,有失远迎。”
  谢莫如行一礼,笑,“李先生好。”
  李樵还礼,笑,“谢姑娘不必多礼,去岁见过。贤叔侄里面请。”在前面带路。
  谢柏见李樵手上都是泥土,笑问他,“在忙什么?”
  “院子里的春笋,再不挖就老了。”李樵坦坦荡荡的看谢莫如一眼,笑道,“去岁原见过姑娘,今朝要不是与汉乔同来,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谢莫如笑,“先生还是老样子。”一载未见,李樵还是那幅悠然见南山的打扮,青布衣,黑布鞋,较之去岁,只少一支竹杖。
  李樵请叔侄二人去茅亭中坐,他去洗了手,带着小仆端来茶水。谢莫如见里面是陶杯里泡着几片竹叶,闻一闻,自有一股竹叶清香,倒也雅致。李樵笑,“早茶还没下来,去岁的茶喝完了,我嫌白水无味,这是前些天炒的竹叶,凑合着喝吧。”
  谢柏笑,“九江真雅人也。”
  “喝竹叶茶就是雅人,那世间最雅的肯定是以竹为食的猫熊了。”
  谢莫如轻笑,想着李樵怪风趣的,倒不似以往谢柏说的孤傲人。
  李樵笑,“我已交待下去了,正有新笋河虾,春菜肥鸭,咱们好生喝一杯。”
  正说着话,苏不语也骑马来了,大家起身在茅亭里相迎,苏不语团团一揖,同谢莫如打招呼,“莫如妹妹,时久未见,你可好?”
  “我都好。”谢莫如见苏不语一身华衣锦服,想上回同李宣一道去别院,苏不语也不穿得这般光灿灿,看来故意的,不禁笑道,“倒是苏才子,过年过的憔悴了。”
  “过年跟陀螺似的没个闲的时候,能不憔悴么。”
  诸人说笑几句,难免说到即将来帝都的北岭先生头上去,李樵道,“南薛北江,江北岭声名赫赫,不知江北岭什么时候到帝都?开讲几场?”
  苏不语道,“大老远的,北岭先生来都来了,我觉着,怎么也得住上小半年吧。”
  谢柏道,“九江,你要不要去听北岭先生讲学?”
  李樵道,“当然去。”
  苏不语嘿嘿一笑,问,“你可有票?”
  李樵还不明白哪里的事,怎么去听个讲学还用票了?苏不语笑,“你可是不知道,北岭先生人还没来呢,国子监已把北岭先生讲筵的地方安排好了。依北岭先生的名气,谁不想去听啊。国子监就想出这么个法子,凭票入场,省得到时人太多挤不下。”
  李樵都听愣了,道,“倘这般,岂不是没票的就一直听不到北岭先生的讲学了。”
  苏不语道,“我估计也只是现阶段这样,以后定会放开的。”说着自袖管取出一张听课票,递给李樵。李樵接了,谢莫如望去,李樵递给她,谢莫如只是没见过,觉着稀奇,见这票上印着国子监的印鉴,连位子都写得清清楚楚。
  素白的指尖儿在票根上轻轻一按,谢莫如唇角微不可察的一翘,将票根还给李樵,道,“二叔也有票么?”
  谢柏道,“你要想去,到时咱们一道去。”
  谢莫如对于听讲筵无甚兴致,不过,她倒是想去见识一下这位北岭先生,便点头,“好。”
  谢莫如又问,“南薛北岭。听你们说,北岭先生已是偌大名气,难不成还有一位薛先生在北岭先生之上?”
  苏不语素来嘴快,道,“莫如妹妹,你竟连薛易山都不知道?”
  谢莫如瞟谢柏一眼,笑道,“没听说过。”看来这位南薛先生与她有些挂碍。
  “这也不怪你,你一个女孩子,年岁小,又不常出门,没听说过南薛也正常。”苏不语道,“薛易山也是一代学问大家,薛易山点评的时文,历来为读书人奉为科举经典。薛易山本就是状元出身,他年纪较轻,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吧。”
  谢莫如便愈发不解了,道,“我听二叔说北岭先生都快七十了,这位薛先生不惑之年,比我祖父都年轻,如何能与北岭先生平分秋色,名声竟还在北岭先生之上?”
  “这也简单。薛易山做过帝师,今上……”顿一顿,苏不语方道,“今上顺利亲政,薛易山功居至伟。”
  谢莫如面无殊色,她甚至笑了一笑,道,“想来这位薛先生已不在帝都。”
  “陛下亲政后,薛先生便辞官回了老家,今上苦留不住,听闻他如今隐居青城山。”苏不语语焉不详,倒不是有啥隐情不能说,实在是薛帝师如今只余传说。
  谢莫如颌首,“原来如此。薛帝师居江北岭之上,方是理所当然。”端起茶想喝一口,到唇边才发现茶盏里没有茶了。谢莫如只得再将陶杯放下,李樵为谢莫如续上茶水,谢莫如浅呷一口,道了声谢。
  大家说一回话,便到了午饭的时辰,李樵居乡间,厨子也只是做些粗食饭菜,自不比各家饮食精致,不过,春日菜蔬鲜嫩,只要火侯得宜,自有鲜美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