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出来得急,……也不觉得冷。”云扬两只手被笼在温暖的手心里,垂目低声。
  有陛下侍人在一旁递上一件长衣。刘诩接过来,亲自替云扬披上。云扬身材修长,淡色长衣堪堪垂到脚下,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
  “风帽皱了。”刘诩打量了他一下,道。
  云扬略低了低头,方便刘诩把手绕到他脖子后面。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一双熟悉的手,正轻轻翻动他的衣领,风帽在肩头被抹平。云扬垂下长睫,心里扑通个不停。他不能不再次认识到这样的事实,纵使镇日修练内息,也难抵潮涌般的思念。哪怕刘诩就站在对面。
  “行了。”刘诩轻轻拍他的肩。走神的人,立刻醒过神来。
  刚要启唇,刘诩摇了摇他的手,“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别急,已经着人去处理,人马上带回来,全须全尾地交给你。”
  “……谢陛下。”云扬松了口气,又歉疚地垂下眼睛。
  从没见过云扬这样不安和焦灼,刘诩心里觉得新鲜,便想再逗他两句。可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多讲。刘诩笑着牵紧云扬的手,示意吉祥。
  “摆驾养心殿。”吉祥扬声。众人都躬身退去。
  “随我回寝宫再说吧。”刘诩拉他到身边,低声道。
  云扬垂下手,在宽大袖子里,轻轻回应她。两人十指相扣,出了竹苑。
  步辇已经候在门外。
  刘诩顿下步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身边的云扬,“不坐辇,陪我走走吧。”
  云扬怔了下。抬目看了看周遭,清晨的外后宫,分外宁静。曲曲弯弯的幽径,从竹苑门前伸展开去,通向远处一片花海。
  路上很静,连升等人,都远远地缀在后面。春暖微凉,花丛中春意初露,空气里,也弥着甘甜。两人如寻常伴侣,闲闲信步。十指相扣,脚步声,轻轻敲击石子路面,悠远,恬静。
  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刘诩侧目看身侧的云扬,云扬微垂着目光,盯着脚下的路面。面容柔和,嘴角微翘。似有感应,云扬也侧目看了她一眼。两人相视而笑,十指扣得更紧。
  从相识到今日,竟是波折和分离。细想想,竟连一次这样闲适的散步,也没有过。
  转过一座假山小景,刘诩停下。遥指着前面的一处宫所。“那是清凉居。”
  云扬抬目望了望,层翠叠嶂,幽径掩映,果然是个清净的地方。
  “天雨住在这儿。”刘诩弯起唇角,“不过这小子现下和锦卿野到雪山北麈去了。”
  云扬笑着点点头。
  刘诩把云扬往一侧甬路上带了带。
  “顺着这条路,走过去,是中宫所在。”刘诩并未往前再走,而是拉着云扬登上一座高亭。凭栏远眺,远处一片建筑,前殿后宫,布局规整。正是户锦的中宫。
  “外后宫里不乏爱武之人,户锦和天雨他们,在那边鼓捣出一大片地方,平整了,做演武场。平时骑射、角力,玩得不亦乐乎。”刘诩遥指着中宫左近一处道。想到那大片地盘里,被无辜拔去的奇花异草,景观亭台,就一阵好笑。
  云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晨光里,远处那方空地上,还有人在操练。
  “是皇城铁卫吧。他们也爱那里宽敞,营里的演武场倒不爱去了。”
  云扬颌首。
  “西边是几个侍君的宫所。”刘诩又朝一边指,“这园子虽大,不过众侍君都在前朝供职,若不是休沐日,也没空回外后宫。所以,都不愿意多要人伺候。外后宫是太安静了些。”
  除了中宫和贵侍,刘诩从未幸过别的侍君。她虽是帝君,但也是女子。等闲男子侵犯她的龙体,实为大不敬。所以侍君们入宫前,便也没于此事上过于指望。公务必是繁忙,平时能在御前得一次奉茶,侍墨的机会,已是难得。情无所寄,便转而存志高远。男子行走朝堂,建功立业,也算遂报国之愿了。
  云扬望过去,习惯性地用铁卫先锋营管代的视角,居高观察一圈内后宫的地形地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嗯。认得了。”
  刘诩侧目打量,她的云扬脸上的表情严肃又认真,完全进入了有了纸笔就能埋头制图的状态了。不禁抿唇笑,“嗯,是该好好记下了。京城不常走动,迷路也不稀奇,若是连自己住的园子都摸不着南北东西,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云扬脸一下子红了。
  刘诩晃晃他手,云扬抬目,亮晶晶的眸子里,映着刘诩的笑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句,“自搬来京城,也没逛过。大哥书房倒是有京城布防图……大致方位我都记住了,但细致到街巷,就……还是有些迷茫。”
  听云扬坦承自己昨夜迷了方向,刘诩彻底笑起来。
  “下回不会了。”云扬有些窘,但仍低声做了保证。
  昨夜他费力挤出夜市,走到出口人少了些,才惊觉走反了方向。回目,长桥上下仍旧是满当当的一街人。若要再挤回去一趟,必然误了时辰。若是换条道,就得到避开必经的那座长桥,晚上的游渡都歇了,整条河上,都是画舫。莺歌燕舞,丝竹袅袅。
  “挤回去吧。”云扬叹气。
  “晚了。”四五道。
  “是晚了。”云扬瞅了他一眼,四五立时气短。是四五要求来这条市集的,带着云扬走反了,原是为着什么,云扬心里已经大概猜着了。四五一心替他打算,责备的话,云扬是说不出来的。
  挤回来时,云扬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直随侍的那队影卫,正三三两两等在街口处。云扬无奈失笑,这帮小子呀。
  手指被刘诩轻轻握紧,云扬回过神来。两人相偎远眺,层层叠叠的建筑,掩映在清晨的雾气里。
  钟鼓两楼,报时声悠扬而起。五更已过,天亮了。
  清朗云天,朝阳完全跃升出地平线。万丈霞光,普照天地,给并肩而立的两人,披了一肩的金灿灿。
  刘诩转过身,把手插进云扬长衣里,揽住他的腰。头倚着云扬的胸膛,整个人埋在男子清新的气息里。
  云扬腰线流畅,柔韧,渐渐升温。
  周遭静谧,仿佛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呼吸缠绵。
  半晌,刘诩低声解释那三日的分离,“自回外后宫,月余了,也没让你歇歇。在临渊,我就总是管不住自己,尽是贪欢。所以,就就想着还是空下几日再上岛吧……”
  云扬略略红了面颊,轻叹气,“我都明白,我无妨的,你不必顾虑。”
  “你肯下岛,我很高兴。”刘诩看着云扬的眼睛,“只是京城不是西北,你为何还要易容?”
  云扬滞了下,“我……”
  刘诩哪能不明白他的顾虑,多年易容,云扬下意识觉得躲在那个假面下,才能给她少添麻烦吧。她不禁心疼地叹气,“十年经营啊。若在早年,我自不敢夸下海口,才不得不委屈你。可如今,若是还不能让你堂堂正正走在大齐的都城里,我便也不必再为帝君了。”
  这话份量颇重,亦含着帝王的傲气。
  六年间,大齐已经成功地迁数十万秦地百姓入西北,安居乐业。秦地与大齐,通婚通商,实是唇齿相依。近年来,于西北考取功名入仕的秦地移民,在朝堂已经有异军突起之势,更逞论有更多的官员,输送到全国各地。早年曾估计,要彻底同化秦地,至少得要两代人的时间。如今进展如此神速,受益的何止万千百姓。
  刘诩亮亮的眼睛看着云扬。
  许久,云扬垂下长睫,轻声,“嗯,以后都不易容了。”
  “一言为定。”
  “嗯。”云扬用力点头。
  刘诩踮起脚,在他唇边蹭了蹭。云扬的唇无意识地追了过去。
  刘诩抬起头,笑。云扬才意识到这是在高亭里,青天白日的,他立时红了脸。
  羞涩而清新的气息,轻易点亮了刘诩眼里的小火苗。
  她轻轻推了一把怔忡的人,一边欺身过来,品尝他唇上的甘甜。
  云扬两手揽着她灵动的腰身,微微向后倾了倾,背抵着柱子。全无退路。
  刘诩开始专心地辗转吻他。云扬呼吸时被掠夺,一颗心仿佛被她的吻扼紧。他抬手轻轻推她。
  “想不想?”刘诩轻笑着吻他。
  云扬轻叹,怎能不想?但还是把她推离了些,“天大亮了,有人看呢。”
  刘诩心里轻笑,脸上却云淡风轻。她用手指掠过云扬发烫的唇,“哎,要说你身边的四五也是该得重罚了。主子回宫的时辰,他也敢误?”说到此,刘诩也皱了皱眉,虽说云扬和四五都少逛京都,但若说迷了路,找不到皇宫,这确实匪夷所思。再不济,也可以开口问人啊,谁能不知道皇上住在哪呀。
  云扬趁她思索,从柱子旁绕了出去。回目,见刘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昨夜在京城,你和四五都逛什么了?”刘诩突然问。
  “城北市集。”
  “在集上都做什么了?”
  “……闲逛。”
  “除此,还有什么?”刘诩追问。
  还有什么?云扬心倏地收紧。张了张唇,却答不出话来。
  刘诩愈加狐疑。以她对云扬的了解,云扬被云家教导得很好,断不会对尊上妄言,犯下口戒。他答不出话来,就说明事有隐情。可云扬出宫,有好几十名暗卫远近随行。他若要做什么,自然瞒不过暗卫的眼睛。可暗卫并未回报特别的事情。
  方才在竹苑,听闻云扬来求救,她只是一心想安抚云扬,并未多想别的。如今冷静下来,刘诩不得不对他这次突然的出宫,心生怀疑。
  “扬儿……”刘诩沉下声音叫他小字,声音里含着笃定,“到底做什么了?不能让我知道?”
  云扬垂目,不发一语。但他没驳也没辩,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刘诩抿唇。
  气氛一时凝滞。
  “陛下,四五带到。”山脚下,传来连升的声音。
  两人一齐转头向下面看。
  刘诩看了云扬一眼,探头向下道,“带上来。”
  云扬垂目,缓缓收紧扣在身侧的手指。
  四五在礼监司,逃过一顿大板子,此刻心情如逃出生天。进了亭,就跪伏在地,一个劲地叩头谢恩。
  “你也不用急着谢朕。”刘诩淡声,“且说说,昨天陪你主子做了什么?”
  “啊?”四五不明所以,抬头看面前两人。陛下脸色还好,只是他主子目光深凝,四五听到陛下哼了一声,便赶紧垂下头,试探着道,“昨天就是逛逛……”
  “别急说,记住,你说得实了,无论做了什么,朕都能饶过你。”刘诩道。
  四五额上一下子铺下冷汗。后知后觉,他终于感受到亭里气氛的凝滞。他禁不住偷目又看了看云扬。云扬紧抿着唇,全身绷紧。跟了云扬这么久,他一眼便知这位小祖宗肯定是做下事了。
  四五忙开足脑筋,回忆昨夜有什么令人起疑之处。想来思去,忽地灵光在脑中一现。他惊疑不定地再抬目看云扬。两人电光火石间,四目交换讯息。他看到云扬目光里的倔强和坚定。
  四五垂下眼睛,这下他全想明白了。怪不得一向不喜凑热闹的大人,一出宫,便同意去最繁华的西市,入了市,便朝人最多的地方挤,还挤丢了那么一瞬……
  “想全了?”陛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四五全身一震。面对两位主子,他遭遇了太监生涯里,最艰难的抉择。
  四五滞了一会儿,咬紧牙,重重地,不住叩下头去。额角一会儿便青紫了一大片。
  刘诩见四五这样举动,不由看了云扬一眼。四五伺候他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个月,一贯油滑的四五太监竟是一心向他,云扬识人、用人的能力,果然非凡。不过以刘诩现在的心情,无心他想,向下面沉声道,“把板子抬上来。”
  四五吓了一颤。
  云扬先一步撩衣,跪在四五身前。
  有太监抬着长凳和板子,气喘吁吁爬上高亭来。见了亭上情形,都扎煞着手,不知如何举动。
  刘诩亦头疼。板子都抬出来了,难道真要当着云扬的面打他的人?何况云扬的架势,必是要代四五受刑的。她就更不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