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他们都是在神鹰营里死去的孩子,如今在他的记忆里,一个个复活了。
  童正德是第一个,朱平是第二个。迟夜白没有看过他们的模样,但却清晰记得他们各自曾受过的折磨。沉默的小小人影站在书架边上,站在他身旁,一个个垂头看着他。
  迟夜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文玄舟逼进了这里。往日进入“房间”,他至少都是在一个相对安静和平和的环境中,却不是如今这样。
  “司马。”他慢慢站起,冲着远处的灯光喊了一声。
  莲花灯仍在,但他没有看到司马凤。黑暗入侵了大片空间,莲花灯的光芒十分微弱。
  “司马!”迟夜白吃了一惊,连忙拨开烟雾般的人群,朝着光亮处跑去。过道异常漫长,他跑了几步,回头再看,身后的人影如烟似雾,再次凝成了重重人幕。
  而在他记忆里一直只是一团黑影的文玄舟,终于显出了身形。
  他站在孩子们的身影之后,手里是一根蜡烛。
  “迟当家,神鹰策在哪里?”他温声问道。
  迟夜白捂着耳朵,深深呼吸:“走开。”
  “告诉我神鹰策在哪里,我就离开。”文玄舟笑道。
  “在第三百六十二个架子上。”
  “我拿不到,我也看不了。你都记得的,背出来,告诉我。”
  他走近迟夜白,迟夜白连连后退。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迟夜白的声音也颤抖了,无助地大吼,“为什么是我!”
  文玄舟张了张口,声音回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除了你还有谁?”
  “司马良人……你认识他,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当日你爹娘查过我的事情,但司马良人却是不知道神鹰策的。除了你还能找谁呢迟当家?除了鹰贝舍,江湖上还有那个地方能让我探知神鹰策?”
  迟夜白抿了抿嘴唇。很好,他问出来了:文玄舟不知道杰子楼和田苦也有神鹰策的资料,他更不知道朝廷正在重查当年的神鹰策。
  他一边装出惧怕的样子,不断小步后退,一边在心里回忆司马凤逗自己说话的方式,回忆沈光明骗人的法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迟夜白大声说,“别过来了……求求你……求求你们,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可以混乱一点,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说,不要怕示弱,尽量降低对方的警惕心,这样就比较好上钩——沈光明简单传授的骗徒生存技能,是这样说的。迟夜白扶着书架跪倒在地,大口喘气。他确实恐惧,这根本不需要装,但在这种恐惧中,他还想着要从文玄舟嘴里挖出些别的信息来。
  文玄舟的声音嗡嗡回荡:“你知道裴乐天和童正德是什么人,你怎可能不知道神鹰策?”
  “我……我没有看完。”迟夜白卸了力气,声音虚弱,“没办法看完,太……太惨了。”
  “是啊,真惨啊。”文玄舟立刻接上他的话头,“所以你是看了的。你看了就一定能记得住。那些金子放在了哪里?”
  “我想不起来……”
  “迟当家,你可是江湖上有名的迟当家。世上怎会有你看过了却想不起来的事情呢?”文玄舟的声音温柔粘腻,“第三百六十二个架子里的东西,你去看一看。”
  “我去……但你别过来,他们也别过来……”迟夜白慢慢站起,勉强回答。
  “乖孩子。”文玄舟亲昵地唤他,“你忘了吗,谁都没办法伤害你的。你在你的房间里,他们都是属于你的,绝不会伤害你。乖,现在走过去,把我想要的东西找出来。”
  迟夜白闭了眼睛。是的,对了,他竟然忘了这一点:这是他的“房间”,无论文玄舟怎样神通广大,他都不可能进入得了自己的“房间”。因而,司马凤一定还在这里,他必定在这里。
  他转身走过林立的书架。
  房间深处的莲花灯光芒仍旧微弱。迟夜白低头看着自己身边。他知道司马凤在,他确信:司马凤一定在。他只是暂时隐匿了,被自己的恐惧掩盖了。手指轻动,他头一次在心头大胆而迫切地,不断默念司马凤的名字。
  连名字都能给他莫大的勇气。手指上渐渐传来温度,稚嫩柔软的小手掌在茫茫黑暗中渐渐浮现。那个他熟悉的、喜欢的幼童,正牵着他的手。那是很温暖的一双手。被这双手牵着的时候,迟夜白不会害怕跌倒,司马凤不会让他跌倒。
  他长叹一声:“司马。”
  小手用力攥了攥,似是给他勇气与鼓励。那小童抬头看他,轻声说:“别怕,你跟着我。”
  “我确实没有在神鹰策里看到任何和黄金有关的事情。”迟夜白在心中默默与他交流,“怎么办?我不可能找得出来。”
  “骗他。”小童说话的声音成熟有力,那只稚气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足以包裹司马凤掌心,“继续骗他,拖延时间。我在外面,我在想办法救你。”
  迟夜白皱起眉头。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他终于愿意在司马凤面前流露出一丝难以掩盖的恐惧。恐惧意味着示弱,但司马凤不会嘲笑他,不会讥讽他。
  “为什么我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他低声问,“和被他杀死相比,我更害怕他本身。”
  此时骨头寨外,狂风与暴雨已经止歇。
  司马凤和清元子站在石梁上,面面相觑。
  方才风势渐小,两人都听到了从骨头寨里传出的一声惨呼。
  但风雨声太乱,司马凤认为那是迟夜白的声音,清元子却不肯定。唐鸥等人隐约听到,却不能肯定是否是人声。
  司马凤忧虑重重:“前辈,我觉得这寨子太怪异,我们不能等天亮。”
  “等天亮太久了。”宋悲言和沈光明都赞同,“我们想个办法拆出个口子吧?若是怕寨子里头有什么机关,可以先想个什么办法探一探。”
  唐鸥问他俩:“什么办法?”
  沈光明:“……我没想出来。”
  唐鸥:“这些树杂乱无章,能否全都扯掉?有些太高太大,只有我和沈光明动手,只怕来不及。”
  清元子看他一眼:“你怀疑这些树有问题?”
  “树木长势虽然不同,但树冠高耸浓密,全都集中遮盖着骨头寨的顶部,我们连骨头寨有几层都看不清楚。”唐鸥答道,“说不定顶上有通道,只是被树木缠绕覆盖,难以发现。”
  田苦插话道:“不会的,骨头寨只有一个入口……”
  “我去试试。”清元子摇头晃脑,“这寨子说不定被人改动过了,你在书上看到的,可没有这么多木头缠着吧?”
  田苦想了片刻,讷讷点头:“确实。”
  清元子几下腾跃,跳到骨头寨的二层。他虽然常在这里玩儿,但没有仔细看过这里树木的长势,现在被唐鸥提醒才发觉,果然有些奇怪。他运起化春诀,双掌紧贴在树干上。
  未几,只见原本郁郁葱葱的树冠,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衰败,叶片纷纷发黄凋落。
  第82章 骨头寨(13)
  “化春诀还能这样用?”田苦吃惊问道。
  “当然可以。水满则溢,力满则竭。”清元子平静道,“万事万物之生长都存在度,一旦越过这个‘度’,便会立刻开始衰败。你只看到了这些树木的枯败,但在枯败之前,它们已经因化春诀而生长到了极致。”
  只因他的化春诀运用太快,田苦武功不算高,一霎间只看到了枯,却没有看到它们转瞬即逝的荣。
  “化春诀很难练,难就难在这个‘度’上。我徒儿心静,才能把握这‘度’与‘度’之间的微妙差距,若是别人去练,比如你……”清元子看着司马凤,“只怕是永远达不到他的境界的。”
  司马凤点点头。
  缠绕着骨头寨的树木十分粗壮,虽然方才唐鸥等人扯去了不少,但仍旧有许多紧紧缠着,枝条根须钻入骨头缝隙里,生长得密不透风。
  沈光明看得入神,忍不住问:“白胡子前辈,你这功力只能对付树木吗?”
  “不啊,什么都可以对付。”清元子回头笑道,“昨天我才刚刚炸了一条巨蟒。道理和这个是一样的,水满则溢,力满则竭,化春诀的功力能让血肉骨头都充分膨胀,然后就——嘭!”
  “那……”沈光明顿了顿,“为什么不直接把化春诀用在这个寨子上,这样不就破开一个洞了么?”
  “不行。”田苦立刻说,“骨头寨的墙壁厚有数层,里头是否有机关毒药,我们不知道。贸然破坏,只怕不只我们有危险,迟夜白在里面也会有危险。”
  但清元子和司马凤脸上都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可以。”司马凤看着清元子,“前辈,我觉得可以试试。迟夜白现在在里面,我们无法探知里面的情况。墙壁中可能有机关,但应当不会有毒药,即便有毒药,日久天长,风露雨雪,骨头寨的墙壁又不能贮藏东西,也早就散去了。”
  清元子收回了手,轻按几下手指的关节:“我也这样想。”
  他话音刚落,忽然抬起了头。
  骨头寨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墙壁破开,一团白影缠斗着跃出来!
  “小白!”司马凤失声叫道。
  那团白影裹挟着风声与满天碎末,直直往谷中深潭坠去。
  破墙而出的,正是迟夜白和文玄舟。
  迟夜白从“房间”中挣脱出来,着实花了一番力气。
  他问司马凤为何自己总是惧怕文玄舟的影子,司马凤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臂把他抱在怀中,吻了吻他的额角。
  迟夜白在他怀中,话说得越来越多:“其实我心里知道为什么。他当时教我如何寻找‘结’,如何建造房间,这个影子本身就是我的恐惧。这是我的‘房间’,因为我恐惧他,所以他才能一直存在。我这个……胆小鬼……”
  他也紧紧抱着司马凤。
  “想到你才觉得有力气。”他低声道,“怎么办?没有你,我甚至无法从这里出去。”
  在岛上待着的那段时间里,迟夜白多次进出“房间”,每次都靠着和司马凤亲密厮磨的记忆才将他从那处光明与黑暗混杂的地方拉出来。司马凤的手臂,他的背脊,他的腰,他的亲吻,他的鼻梁、唇角、眼睫,一切藏在黑暗中,又清晰无比。
  要让迟夜白这样的薄脸皮回忆此般场景是很难的。可是除了那个时刻,他又找不到别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忆。
  “司马……我太没用。”迟夜白小声说。
  司马凤抚摸着他的背,如迟夜白回忆中一样,有力,又温柔。
  “不是啊,你瞧,你这样厉害。”司马凤笑着,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报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迟夜白:“……”
  “这是你的地盘,这地方存在你的心里。”司马凤悄声说,“因为你希望我在这里,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那文玄舟呢?”迟夜白问,“我不喜欢他在这儿。”
  “那你就赶走他。”司马凤说,“其实无需我帮助,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司马凤斩钉截铁地说,“你懂得那么多事情,武功又好,江湖上谁不知道鹰贝舍的名声,谁不钦佩鹰贝舍的当家?你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已将这帮派管理得井井有条,比我强多了。”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迟夜白低喃,“年岁渐长,越发觉难了。”
  司马凤亲他发端:“连我你都能喜欢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来的?”
  迟夜白:“……”
  “小白,你做得到的。”司马凤认真道,“为什么在这个‘房间’里一直有一个我,一个手持莲花灯的我?因为你希望我在这儿,无论何时,你都信任我,从小到大,对不对?为什么文玄舟在这里,因为你害怕他,所以他才能趁虚而入。”
  迟夜白沉默片刻,捏了捏司马凤的手腕。
  他清楚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真的司马凤。这个地方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不真实的,包括文玄舟。可懂得是一回事,去对抗又是另一回事。
  司马凤笑道:“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