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她声调高,中气十足,陆时迦想不听见都难,一抬头,才知道她在看着自己,心下回味一番,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嘴里喊的,也是自己。
  “快过来啊!妈妈滑累了,牵会儿妈妈。”祈热手伸着没收回去,默默朝着陆时迦使眼色的时候,后悔没坚持把喻星淮拉出来,他要是在,她压根儿不会碰见这几个人,再不济,陆时樾来,她随便使个眼色,他铁定能明白。
  眼下这个呢?果然没半点眼力见。
  没眼力见的人以为她吃错了药,速度快如尖尾雨燕,人到了祈热跟前,语气凶巴巴的,“谁是你儿子?”
  祈热迅速进入角色,当他是脾气暴躁不听话的小孩,伸出手去拉他,“儿子,你滑个冰,连妈妈都不认识了?”
  陆时迦把手往身后背,“是你溜冰把脑袋给撞破了吧!”
  他语气冲得很,祈热听了一愣,仔细观察他脸色,怀疑他是动真气了。祈热心里喊着冤枉,要不是被人跟了,她能想出这破招儿么?到了这儿,祈热自以为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她还不如摔个狗啃泥呢……
  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当面拆自己的台,“你才撞破了脑袋,要不是有人跟着我不放,我能喊你儿子吗?再说了,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么?”
  陆时迦被喷了几滴唾沫星子,手背一抹,“谁跟着你?”
  “就他们啊!”祈热身子一侧,回头朝后头挥了挥手。
  后头那几个人早没了踪影。
  陆时迦没见着人,又见祈热愣着不说话,觉得自己又被骗了。
  “骗子。”他喊出先前跟祈凉一起给她取的外号之一。
  祈热四处张望后反应过来,这才张嘴反驳:“骗你是小狗!都知道我有个儿子了,肯定吓得跑了呗。”
  陆时迦不理她,矮小一团,轻轻松松便滑开了。
  祈热见他头也不回地径直离了场,紧赶慢赶地追了过去,换了鞋,一直追到大门口才把人逮住,“你一个人瞎跑什么?”说话间,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
  陆时迦继续往外走,祈热虽不明白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无奈跟在后头,“你到底要去哪?”
  “回家!”陆时迦忿声解释,仍是不回头。
  脖子上的围巾跟着他人一晃一晃,祈热使坏,拉住耷拉在他背上的围巾一头,“你认识路吗你就回家?”
  陆时迦脚步倏然慢下来,既是被她扯的,也是被她的问题给难住了。可心里还堵着气,面子让他不得不重新加快了脚步。
  祈热怕给他勒坏了,没敢抓着不放,松了手,双手交叉抚着手臂,冷风吹过来,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又跟几步,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前头陆时迦走得飞快,没多会儿,也停在了原地。
  祈热呼着热气抬起头,错眼间眼前多出几片莹白。
  不远处有人喊,“我靠真tm下雪了!”话后跟着几声口哨。
  祈热顾不得冷,伸了手去接,稀稀拉拉的几片,轻盈地打着旋儿,像极了雪白的鹅毛。落在鼻头,她指尖一碰,什么也没摸着。
  几步之外,陆时迦也伸出了手。
  祈热侧眼一看,心里冒出不满。这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初雪,怎么偏偏地这会儿就跟小矮子在一块儿,扫兴……又觉出满心的遗憾,早知道,就该把喻星淮喊出来。
  惊喜与遗憾交集,祈热干干站着仰头看雪。
  呼呼的冷风让一个个见了雪的成了通风报信的人,不消多会儿,旱冰场的人全涌了出来,有的还没来得及换鞋,馆员跟在后头追,见着一片片雪花,说教的话又吞了回去。
  祈热多站了会儿,觉得自己立马要冻成冰棍,她缩着肩往前几步,伸手拉住陆时迦的围巾,“快快快!围巾给我!不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
  她穿得实在太少,看着单薄,一点也不保暖,陆时迦再跟她不对付,也没办法冷眼旁观。
  他把围巾脱下来,还没递出去,祈热已经夺进手里,胡乱往脖子上一圈一圈地绕,边围边跺着脚,企图不让自己失去知觉。
  刚围好了,面前又多出双手套。
  祈热接到手里,看一眼,又递回去,十分嫌弃:“这么小,我哪戴得进去?”
  陆时迦不接,也不说话。
  祈热默默收了回来,研究一会儿,试图把手挤进去。好在这手套看着小,却有十足的弹力,她费劲一挤,当真被她给戴上了。虽然杯水车薪,多少能挡点风,祈热身上暖和了一点,低头一瞟,觉着眼前的小矮子看着顺眼多了。
  她有了闲聊的心情,“听说初雪许愿很灵的,你要不要许一个?”
  陆时迦本来不知道“初雪”是什么意思,最近总听柳佩君提起,问了,才明白过来。
  “我才不信这个。”他双手插衣服兜里,活像个小老头。
  祈热“切”一声,“不许就不许,我许。”
  她手隔着手套互相搓着,抬了头冲向隐隐泛着光的夜空,“我希望,明年,或者两年后,我家能比你家有钱!”
  陆时迦立时翻了个满分的白眼。
  祈热不以为意,随口又许了几个,不过都是些发大财的梦,听着就很假大空。
  雪越下越大,大有立时就把满城覆上银白的气势。几个人滑完冰一路蹦蹦跳跳,硬是把身体给闹暖和了。
  祈热手脚发烫,带着两个小学生打道回府,进巷子时,透着路灯能见着砖瓦屋檐上铺了一层白,再上个坡,远远就见院子口立着个人。
  头顶是路灯,光投射下来,把陆时樾人影拉得老长。他手上拿了件大衣,见到走近的三人,不知觉皱了眉。
  祈热朝他招手,“陆时樾!下雪了!”
  她小跑着过去,见着自己长款的呢子大衣,虽觉有些晚了,也急忙扑过去,“冷死我了刚才!”她边穿衣服边摊开五指,往对面的人脸上一摸,本来要问他“暖不暖”,手指碰到一片冰凉,改口问道:“你脸怎么这么冰?”
  陆时樾往后一躲,转个身,进了院子。
  祈热一路跟进陆家大门,隔壁自家传出谈笑声,一听便是祈畔跟陆正午在下棋,手边肯定还搁着热过了的酿酒。
  “你进屋干嘛呀?下雪了,初雪呢!”祈热跟着陆时樾上楼,“你要不要许愿?”
  陆时樾径直进了屋,里头二十多度,他脱了外套搁沙发上,人往椅子上坐。
  “我可是许了好几个。”祈热跟到桌前,随手拿起他放桌上的书,等看清了字,愣了愣。
  陆时樾看见,反应过来,手一抬,把书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双手一合,起身把书放到了书柜最上面一层。
  祈热不知是惊讶多一些还是慌张多一些,想了想,仍问出口,“你也想学法语?”
  陆时樾依旧不说话,坐回桌前,随手找了一张卷子搁面前,拔了笔帽要开写。等到要落笔,又心不在焉。
  隔几秒,他抬起头,直视着前方的电脑屏幕,问得不经意,“许了什么愿?”
  祈热垂眸,顿了顿才开口,语气轻快,“我在电话亭给喻星淮打电话了,我们许了同一个愿望,希望能早点攒好钱去巴黎玩一次。”
  默了两三秒,陆时樾“嗯”一声,又低回了头。
  “你就没有愿望么?我想想,考班上第一?”祈热支着下巴给他想愿望。
  不见陆时樾回应,又猜一个:“不用上课天天打球?”说出口又觉得不对劲,“这就有点矛盾了,又要考第一,又要打球,难……”
  “我希望——”陆时樾突然开口了。
  祈热竖直了耳朵。
  他回头看着祈热,“你给鹿小诗补课,就只是补课,没有其他原因。”
  他用的陈述语气,祈热却误以为是在问她,嘴一张,好一会儿才问出:“什么其他原因?我就是为了挣培训费,他们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说着脑袋里灵光一闪,有些气愤,“不会是小矮子跟你说的吧?”她无奈地叹口气,“真是嘴碎,他知道什么他……反正,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才不会出卖你!”
  她义正言辞,恨不得举起手发誓,陆时樾看她一会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祈热见他笑,也笑了,故意问:“你不会真信了吧?”
  陆时樾搁下笔,“没有。”
  祈热满意了,拉一拉他毛衣,“那你到底有没有愿望?说给我听听。”
  他转回头,看似完全不打算开口。
  “你知不知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还告诉你了呢,你也必须告诉我!”祈热胡搅蛮缠。
  陆时樾站了起来,“那就更不能说了。”他说着往外走,这回打算去好好看看雪。
  祈热跟出去,手要去掐他脖子,“你说不说?”
  陆时樾比她高出不少,根本不受威胁,淡淡回一句:“不能说。”
  一连几天,祈热也没问出来,后来,她放弃了。纷飞的雪比祈热有毅力得多,铺了厚厚一层又一层,多得祈热天天在门口抓一把送进嘴里,不一会儿,那个缺口又不见了。
  雪一直下到2001年的最后一天。元旦前夜,两家人聚在一起吃火锅。
  祈热把肚皮撑圆,放下筷子衣服也不加,拿着几根烟花便往外跑,她一跑,两个小学生也跟着跑。几个大人在身后纷纷叮嘱穿上外套,没一个人听。
  陆时樾殿后,手上拿着三件外套推了门出去。
  祈热径直跑出了院子,巷子里不少小孩手上拿着小小几根焰火在摇,祈热不知道跟人说了什么,回来时手上多出一把,分给两个小学生,最后留一小撮,塞到陆时樾手里。
  陆时樾没接,先把手上的外套递出去,祈热拿了不少东西,不方便穿,光把手悬着,冲他晃了晃。陆时樾舒出一口气,帮她套上了衣服。
  时不时有烟火炸在夜空,陆时樾没多大兴趣,只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多半是侧了头,往旁边看。
  祈热一双眼睛里似乎装着星星,她上蹿下跳,衣服上沾满了雪。
  闹着闹着,突然就打起了雪仗。两个小学生加上邻家几个小孩,祈热一个高中生混在里头,竟没有违和感。
  陆时迦跟祈凉存了私心,拿着雪球对准了祈热扔,祈热边躲边反击,终是寡不敌众,不得不搬救兵,要往陆时樾身后躲,谁知脚下一绊,直直扑了过去。
  陆时樾下意识去拉她,却被她连带着摔进了雪里。
  祈热摔了反乐,看样子明显是一直等着这个在雪地里打滚的机会,现在,总算有了由头。
  可地上到底凉,陆时樾要拉她起来,她不干,坐那儿不肯起,手指头朝他勾了勾,“你过来。”
  陆时樾对这个动作有些抵抗,蹲着没动。
  祈热只好自己起身,绕到他身后,食指伸出来,在他背上草草画了几笔,“猜出来了?”
  陆时樾没说话。
  祈热便又写了一遍。
  他没动静,祈热没了耐心,手指握成小拳头写得用力,又尽力地慢下一些。
  “还猜不出?怎么可能?你故意的吧?就不能配合一下我?”祈热连续丢出几个问句。
  蹲着的人起身转了回来,低头,手心向上朝她伸过去,“再写一遍。”
  祈热摇头,“这么写也太明显了。”
  陆时樾坚持着,伸着手没收回去,祈热便伸出手指在他手心重新写了一遍。指腹划着手心,带出轻微的痒,手指连心,似乎也让人有些心痒难耐。
  写下的,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字。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