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节
  如此一来,只怕还未突袭成功,就已经全军覆灭了,李霍这才明白,暴沙坎为詹民国“天然屏障”究竟何意,怪不得詹民国王竟完全不肯在暴沙坎一侧陈兵,只因这些毒物,便已经是他们最得力的士兵了。
  李霍见这情形,便同那向导商议对策,然而那向导也是无计可施,道:“这毒蝎是最厉害的,所以当时将军要从这里过,我也曾进言不可,但凡被蛰伤咬伤,必然疼痛难当,就算侥幸得了性命,也要熬足几天几夜的非人痛楚。”
  李霍皱眉,这两日军中许多士兵被咬伤,哀声四处,让人听了都心惊胆战,若不赶紧想法子,只怕军心涣散,不被毒蝎咬死,也自撑不了几时。
  李霍便问:“难道竟丝毫没有法子可制?”
  向导想了一回,道:“这毒蝎之中是有头蝎的,最是凶狠狡猾,群蝎都听它的号令,若是捉出来杀了,群蝎失主,或能退避,然而头蝎藏于洞窟之中,被群蝎围护,只怕还未找到它,人就已经被咬杀了。”
  就在两人议事之时,周围又有几声惨叫传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李霍知道是又有士兵被害,心中又惊且怒,正在此刻,一只毒蝎从黄沙底下钻出,往两人身边爬来,李霍见了大怒,起身上前,拔刀斩的稀烂。
  那向导在旁见着,忽地有些惊疑,看了李霍半晌,欲言又止。
  不料李霍身边儿一名参将见他神情不对,又不似是被毒蝎吓坏的,便问究竟。
  那向导见瞒不过去,咳嗽了声,才犹豫着道:“不瞒将军,我因知道此地毒物厉害,所以进来之前,用祖传的药膏涂遍全身,因此那毒蝎从来不能咬我,然而方才,我跟将军站在一处,那蝎子明明距离将军近些,却绕开将军,似要来咬我,因此小人疑惑。”
  李霍一愣,不明白这意,那参将想了会儿,忽地对李霍道:“这两天我在将军身旁,极少见毒蝎攻击将军,不知何故?”
  李霍却并未留意这个,仍旧不懂,那参将却是个缜密机变之人,心中一动,目光所及又看到一只毒蝎出没,便拉住李霍上前。
  果然,那毒蝎本正横行,被李霍一步逼近,竟蓦地倒退出去,最后竟一头钻进黄沙,不见了踪影。
  这些详细,李霍自然不会记载在折子上,只说是艰难行军数日,才翻过暴沙坎的罢了。
  如今见小唐问起,李霍便事无巨细地一一同小唐说了,又满怀感激,说道:“当时多谢周参军提醒,我才发现那毒蝎竟是怕我的,当下,我便叫众人按兵不动,让向导带我前去寻找头蝎,起初还有些忐忑,谁知所到之处,群蝎竟如潮水似的分避,果然给我杀了头蝎,那些群蝎从此便失去踪影,大军才顺利翻出暴沙坎。”
  小唐听他讲了一遍,仍是面不改色,只淡淡笑笑,道:“这些,我也听周力说过了。”
  李霍一愣,忽地心中震动,便问道:“当初我要过暴沙坎,无人敢跟从,只有周参军主动要随我而行……当时我还十分诧异,我同周参军从无交情……本以为他也是同我一般,存报国之心罢了……然而……”
  李霍迟疑着,不知要不要往下说:这遭暴沙坎之行,果然危险重重,李霍虽勇猛,却未免少些计谋,幸而有周参军在,他又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帮李霍处处提点,当众军士被毒蝎镇吓,人心涣散之时,也是周参军出面安抚,才不至于发生大乱。最后,更还是周参军察觉那向导跟李霍身上的异样,竟成了决胜詹民国的关键。
  李霍虽勇不可当,但若无周参军,只怕这场功劳,仍是难以得手的。
  而自打凯旋之后,周参军却并未返回,他原本就驻守凉州,竟自回凉州去了。
  李霍感念他之能,在公文里对他多有褒举赞美之词,成帝亦自有封赏前去凉州,只是李霍私下里还有些叹息:这样的能人,为何竟不在京内任职,未免可惜……
  然而如今听小唐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周力”,李霍才蓦地有些震动,这一次出兵詹民国,虽然许多人得了封赏,但周参军这人,却仿佛只在李霍身边儿才显得打眼。
  当时李霍并不觉得如何,这会子想想……竟好像那人是特意为了自己才出现的,而事罢之后,更绝口不提自己之功,竟有一种“深藏功与名”的气质,令人钦敬。
  小唐见他眼睛盯着自己,露出疑惑之色,仍是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必费心思量,他也盛赞你年少英勇,敢单身一人独闯蝎群,若胆气差些儿的,也无法立这场大功。”
  李霍咽了口唾沫,终于不曾问出声儿来。
  李霍年少从军,毕竟也算是混迹半个官场多年,——有些事,彼此心知就是了,若说破了,反而不美。
  要知道小唐于朝中人脉之广,无法限量,这许多年来,天底下各处州县地方,又有多少能人志士,是为他所用或者跟他关系密切的……必然也是星罗棋布,不可胜数。
  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了。只怕树大招风。
  何况小唐也并不曾明说,点到为止便罢了。
  李霍心中惊疑,一时没有出声。小唐却又问道:“我叫你来,一是想亲口听你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二来,是想问你,你可知道你为何能逼退毒蝎?”
  李霍闻言,才又振作精神,便道:“我当时因心里着急,并没多想,后来……才隐隐地有些知觉。”
  李霍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有些旧了的锦囊来,垂眸看着,道:“我临行之时,怀真曾送了我这个,说是詹民国那边儿多横行毒物,叫我随身带着这个,以防万一……我当时并不敢相信这锦囊真的有如斯之效,然而自打回国之后,每每思量此事,竟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解释了。”
  小唐闻言,便笑了起来,并不见十分意外。
  李霍起身上前,双手递上锦囊给他看,小唐接了过去,打开瞧了一眼,果然见是一块儿黑色的香料,貌不惊人,闻着有些清冽之气,再细细一嗅,竟又隐隐地带些辣意。
  小唐点头笑道:“我当是呢……果然又是这丫头暗中行了事。”
  李霍双眸圆睁,脱口道:“您的意思……果然是怀真妹妹送我的这香囊之功了?”
  小唐眼中透出思忖之意,一笑叹道:“偏她有那种常人没有的奇巧心思,也是她一片护你之意,……当初送我的那透骨玲珑,便有这种功效,却被我相送了清弦公主,你回来后,我查阅了你的折子,又听了周力之言……便有些疑心,只是一时没顾上问你,今日才知道,果然被我猜中了。”
  小唐说罢,便把香囊又送还给李霍,李霍双手接过来,低头看了会儿,眼圈儿便红了。因紧紧地握住,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李霍自打回来,自然诸事繁忙,又因一时没疑心到香囊上面,加上暴沙坎的事儿太过惊心惨烈,是绝不能同闺阁中人说起的……何况他也不能确认,是香囊之力,所以李霍并未特意对怀真提起此战此事。
  这一会儿,李霍听了小唐的话,心潮一时涌动,他屡经沙场,见惯生死,不管是何等的悲凄壮烈,都不曾落下一滴泪,此时此刻,却竟有些忍不住了。
  小唐明白他的心意,便起身走到跟前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不必多心,以你的悍勇无畏,就算没有这物,也自能建功,这不过是她的一片心意而已,你记在心里就是,无须再提。何况怀真本意是想你好端端地回来,你如今果然回来,又娶亲生子,何等之好?”
  李霍点点头,太袖子擦擦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两人又说了片刻,李霍便自退了。
  在此之后,小唐回了府内,便同怀真问起此事来,因道:“你给霍儿做的那个香囊,是如何调制的?有什么方子么?”
  怀真见他知道了此事,倒也不觉意外,随口说:“是竹先生给我的那本书里找到的古方子,说是什么‘能避除虫虺’,我因怕表哥有事,才做了那个,只不知道有没有用,也没见他提过,多半又是丢了。先前玉姐姐给了他一个,他便是不留神丢了呢。”
  小唐心道:“只怕他一辈子也不会丢了这个。”面上却只笑笑,道:“你把这方子写出来可使得呢?”
  此刻,怀真才微有诧异,本以为他随口一句罢了,忽然听问这个,便说:“做什么用?这个有些难调呢,何况也没什么大效用的。”
  小唐凝视着她,目光柔和,温声道:“横竖你写出来……我有大用处的。”
  怀真见他温言相求,她心头一转,便拍掌笑道:“阿弥陀佛,无所不能的唐大人……竟也有求我的时候?只是……我今儿手酸,偏不想写呢。”
  小唐见她出言戏谑,便不由走到跟前儿,环抱住了,在耳畔低低笑道:“哪里酸,我给娘子揉一揉可好?”
  怀真忙避开,笑道:“不敢劳烦,只怕给你揉过了,更不知道怎么样儿呢。”
  小唐挑了挑眉,道:“倒是怎么样儿呢?你且说明白,我如何不懂的?”
  怀真一怔,听他言语温柔,眼中亦大有深意似的,便有些脸红,因轻轻地啐了口,道:“我不同你说……好歹你总算有要求我的时候,我可不能轻许了的,须得打发我高兴才能。”
  小唐见她远远地躲着自己,便叹道:“你过来,我自然好生打发你高兴。”
  怀真又笑了两声,道:“我过去做什么,你满心里只想欺负我……当我不知道呢。”
  小唐本无此念,闻言见状,心中乱痒,恨得咬了咬唇,便眯起眼睛。
  怀真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到底是有些怕,怕惹起他的性子来,只怕吃亏的仍是自己,因又悄悄地往门口走近了一步,若是小唐敢过来一步,她便立刻跑出去找唐夫人罢了。
  小唐瞧在眼里,心知其意,便反而一动不动,只心中暗想。
  怀真见他倒似安静无碍,因敛了笑,只道:“你可别乱想,不然我当真不给你写的。我知道你既然开口了,必然真有大用,若得罪我……哼,一辈子也不写给你,看你怎么办好。”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掩着口便笑起来,觉得甚是有趣似的。
  小唐扫她一眼,缓缓吁了口气,这会子他哪里还在意什么方子……于他面前所见的,可不就是能救苦救难,救他于水火的现成好“方子”?
  小唐心里想着,却慢慢地走到桌子边儿上,口中道:“我哪里敢得罪你?你说的果然对,这方子于我来说,十分紧要……我亲自给你磨墨,伺候你写字,可好?”
  怀真见他举手给砚台倒水,面色正经,言语无奈,也不看自个儿一眼,便以为无事了,因此不再说笑,走上前来,抿嘴笑道:“这还差不多。”
  小唐垂着眸子,嘴角微微一挑。
  ☆、第 207 章
  且说怀真走到书桌边儿上,因见小唐垂眸研墨,面色沉静,竟是一副心无旁骛、不苟言笑之姿。
  怀真见状,不由想道:“他是为了正经要事才对我开口……也还是破天荒的,我只顾高兴了打趣,却不知是不是惹了他不快?”
  因怀真知道,小唐在外确是个无所不能的,从小到大,她心中对他的敬畏始终多于其他,虽不似李霍应佩等那种畏如天人,可也从不敢就肆意冒犯。
  只是因小唐挑明了对她的心意,又加上成亲以来,竟是百般地疼惜宠爱,故而怀真也越发能同他赌气说笑,然而一些破格的话却仍是不敢说的。
  方才因一时喜欢,才说了两句,本来不以为意,然而见小唐是这个沉默不言的情形,心里不由乱想起来。
  怀真便隐隐不安,因瞅了小唐一会儿,见他始终不看自个儿,长指按着那漆金描梅花的一枝春墨锭,不紧不慢地仔细转圈儿,随着动作,砚内的水逐渐转成浓墨之色。
  怀真打量了会子,便道:“为何不做声呢?我方才是玩笑话,莫非真恼了我不成?”说着,就微蹙双眉,看向小唐面上。
  小唐闻言,略停了手,因淡淡地说道:“如何就恼你了?你只快些过来,把方子写下来是正经呢。”说着,便举手,将那方墨锭又放在紫金铜乌玉玦墨床之上,又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略细些的宣城笔,乃是檀香木雕缠枝莲花纹的小紫毫,倒转笔锋,轻轻地递给怀真。
  怀真见他这样,反倒是有些脸红,暗思着自己果然是太冒失轻狂了,本不该同他乱开玩笑,当下不再迟疑,便上前一步,接过毛笔,低头道:“多谢……”
  小唐此刻已后退一步,仍是不见动作。
  怀真提笔蘸墨,心中把那方子想了一遍……她原本记性就好,何况当初调那香的时候本也费了力,故而竟对那配方烂熟于心的,略一凝神思忖,便记了起来,因提笔写道:“苍术,五两二钱……”
  谁知才写了一行,忽地觉得脸颊边儿上湿湿暖暖地,怀真愕然,停笔回头,竟见小唐不知何时来至身后,从后将她轻轻环住。
  怀真不免诧异,因咬着唇,问道:“好好地正写着呢,又做什么?”
  小唐将她拢在怀中,垂眸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轻声道:“你只管写就是了,我看着呢。”
  怀真同他对视片刻,吃不准他到底是要胡闹……还是真心只是看着,便说:“可不要胡闹,我好不容易想起来,给你一打岔,不免忘了……”这不过是警戒他的话罢了,然而她自个儿忍不住,说到最后,便用笔头抵着唇边,抿嘴又笑了。
  小唐柔声道:“我自然是有分寸的……你若忘了,便帮你再想起来就是了……”说话间,便俯首过来。。。。。。
  怀真咬了咬唇,略觉不妙,却又不肯就疑心他,便仍回过身来,起了另一行,定神又写:“艾叶七两……”慢慢写来,却觉着身后那人,越发不安分起来,对怀真而言,这竟似是“猛虎在侧,咻咻细嗅”,却叫人如何才能定心?
  怀真只得竭力目不斜视,然而勉强写到最后一个字,忽觉颈间细细地疼痒了一下,怀真缩颈笑了声,手上顿时就歪了,一笔歪滑……笔尖勾勒的浓墨斜斜飞撩而去,像是谁慌了的神意儿。
  怀真看着写坏了的字纸,不由跺脚,又笑又恼,脱口道:“唐叔叔!你混闹什么!”说着便回过头来,含嗔瞪他。
  不料小唐正垂眸含笑细看,见状,便又俯首过来,轻轻易易吻落。
  怀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中偏还提着蘸墨毛笔,怕弄污脏了衣裳,不敢信手乱动,又且被他拘在书桌儿边上,更加难得动弹。
  这一刻,书房之中,寂静无声,只仿佛听到外间树上,有蝉声隐隐,更衬得此刻静谧,仿佛能听到极细微的呼吸声。
  半晌之后,才得解脱,怀真心头窒息,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要先骂他好,还是搁笔不写……
  不料小唐又温声说道:“不妨事,你且再往下写就是了。”
  怀真不敢置信,咬唇道:“你在跟前儿只是闹,我又如何能写下去?”
  小唐笑道:“我哪里闹了?并没做什么呢。”
  这会子因是在他的书房里,房门又且开着,怀真暗暗后悔……竟有骑虎难下之感,然而若想同他好生说,只怕他未必肯听。
  横竖这方子不算很长,若是凝神写,片刻功夫也就写完了,怀真便深吸了口气,低低哼了声:“早知道你是这样儿……以后看我可还信不信你了。”说完之后,不免又长叹了声,觉着这话自己先前仿佛也说过的,一时气闷。
  怀真哼说了句,便赌气垂头,提笔又写。
  耳畔听小唐在后低低笑了数声,怀真不由又是一阵心慌,只好咬着唇不语,看着那白纸上一道横斜,又叹了口气,便又起一行写:“檀香二两,乌头……”
  虽已经尽量按捺凝神,然而到底不能做到六神清净,那手未免发颤,虽一笔一划写着,有些笔画却透出些忐忑之意。
  怀真心跳越发快,呼吸隐隐都有些急促,却是哭笑不得,有心撂了不干,又怕反而更惹得小唐逆反,只好低低求道:“唐叔叔,你且消停些罢……”
  小唐听得她这般,更有些情难自禁,因见她的手轻抖,他竟探手出来,把她的手握住,道:“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
  怀真一慌,由得他抓住了手,便往下又写,正好是个“一两六钱”的“一”,那一笔便顺着横了出去,倒是极挺直的,尾稍一顿,因怀真的手颤,便显了几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