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同时,怀真也逐渐有些想通了,毕竟这一世,有许多事情都不同了……退一万步说,纵然她嫁给凌绝,或者……也不至于再令那场泼天祸事发生?
  然而毕竟曾经历过,难以忘怀,纵然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力避免。
  而怀真始终以为她万分抵触跟凌绝成亲,只是因为这场灭门大祸而已,然而今日熙王府之事后,才蓦地发现,原来不仅是因为这个。
  只因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面对凌绝了,纵然今生的凌绝,看似极好,且并未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我本以为跟你两不相干,便是没了心结,殊不知,只要有你在,我的心结一直都在。只是你得明白,我并非憎你恨你,今世你委实也并非十恶不赦,然而对我来说,却像是天敌一般,总是相克的。就如玫瑰跟木樨草,明明都是极好的两种花,分开养活,各自繁盛自在开放,但倘若把两者放在一块儿,玫瑰会令木樨凋亡,而木樨凋死之前,也会散发一种气息,令玫瑰与它同归于尽……而我跟你之间,便是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凌绝垂下眼皮,声音略有些沙哑,道:“你真正的意思是如何。”
  怀真道:“我不会嫁给你,不管如何,都不会嫁你。”
  凌绝道:“你要抗旨?”
  怀真低头一笑道:“这话我们先前说过,我的答案,想必你仍也记得。”
  凌绝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怀真身前,怀真见他靠近,本能地想要后退,然而人在炕边,退无可退,便只忍着不适,竭力镇定。
  凌绝凝视着她道:“你瞧,我不是什么木樨,你也非玫瑰,我不会毒死你,你也不会害我,什么相克天敌,许多借口,你无非是心里没有我罢了,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怀真一愣,道:“什么我心里的人?”
  凌绝看着她的双眸,明净而懵懂,觉不像是隐藏着什么,也看出她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很是诧异。凌绝心中一动,便明白了:凌景深能看出她心中有人,他自然不会看错,但怀真自己尚不知她心中有人,很好。
  怀真兀自皱眉,凌绝继续直视她的眼眸,道:“你再回答我一句,破庙那夜,你究竟为何对我说那些,那些莫名的爱憎又是从何而来?不要否认,方才熙王府里,你先说是真心待我,责问我为何如此对你,——你若想我放手,便把这些都说明白。”
  怀真心中发紧,见他越靠越近,便伸出手来,想将他推开,凌绝握住她的手,道:“还像是你小时候一样,想把我推倒么?那一次,蔷薇的花刺把我双臂刺得鲜血淋漓,这一次又当如何?”
  ☆、第 153 章
  凌绝紧握怀真的手儿,这偏有些强横的动作令她极不舒服。
  怀真猛然又想起先前在熙王府内之事,一时白了脸。又怕又气,道:“你还不快些放手!”
  凌绝听了,果然将手缓缓松开,道:“我从小就见你对我跟对别人不同,却一直都不解这其中缘故。到如今,又经过那许多事,你且说个明白,你到底于我有何心结?”
  怀真见他一再追问,就如要重揭疮疤一般,倘若要说,要从何处开始说起?说她曾痴傻狂恋于他?说他曾借此暗藏祸心?说最后的那些种种血海地狱,苦不堪言?
  她重生之后,便竭力将那些最惨痛的记忆苦苦压制,如今倒要再跟他详细说起?她自诩不是毒辣之人,今生唯一心愿便是“平安”两字,因此更不曾对他生出什么报复之心,只想两不相干罢了,想不到,他倒步步紧逼起来。
  何况纵然跟他说了,难道他必然相信?就算必然相信,难道真的便会从此撒手?且看他今日的性情,面上看似淡漠,骨子里则刚拗之极,渐渐地竟同前世相叠了。
  怀真低头笑了两声,道:“我本来是好意,才同你说了这半日,这些话,以前不曾提起,以后也都不会再说了,以你的为人,本来早该明白。——如今仍是这样,不过是不肯罢手就是了,横竖不管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改了主意,我说的可对?”
  凌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怀真心底对他本并没什么格外的不同,只想避忌罢了。如今,却无端地又生出几分恨意来,冷笑道:“凌绝,你休要欺人太甚了。”
  凌绝闻言,才说道:“我虽然不知究竟是有些什么缘故在内,但我自问并不曾有什么对不住你之处,以后成了亲,也自对你好……”
  怀真不等他说完,便立即说道:“你休想!”
  因听了凌绝的这番话,知道他是绝不会跟自己罢休的,又气又恨,眼前竟有些发蒙。
  不料目光一转,竟望见桌上放着自个儿做针线的剪子,一念之间,竟生出一种索性一了百了的念头来。
  凌绝双眸眯起,察觉了怀真在看着那把剪刀,凌绝的手一动,便要阻止,然而心中闪念,却又停手,当下只冷冷说道:“上回你答我的话,我自然也记得,只是……不论如何,这都是皇上的赐婚,故而,纵然你真的寻了短见,将来也仍是要入我凌家的家庙,仍是我凌绝的正妻,也是我为你扶灵抬棺,故而纵然是死,你也仍是我的!”
  怀真原本是被他逼得无法,心头才陡然冒出那个念想来,只并未十分当真,多半是一时冲动罢了,如今听了这几句狠恶十足的话,顿时那满心寻短见的念想,竟转作对凌绝的痛恨之意,手指发抖,便抓住了那把剪刀。
  凌绝却面不改色,更是动也不动,只是看她。
  两下对峙的这一刹,有人便从门外进来,一看这个情形,先闪身到了怀真身边,焦急唤道:“怀真!”忙一手揽住她腰不叫她动,一手握住她持剪的手,毕竟把那剪子从她手中夺了出去,远远扔在地上。
  郭建仪夺出剪子,却并不放开怀真,只是冷冷对凌绝道:“小绝,你太过了!”
  凌绝不声不响,只是抬眸看他。
  郭建仪一怔,忽地发现他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有一丝奇异的神情,道:“哥哥进来的真真儿不是时候,且再等一等,看看她是不是能真的动手杀了我,再来不迟呢。”
  怀真脸色煞白,满眼的泪,只是咬着唇,死死地盯着他,呼吸急促的很,神色更大不寻常。
  凌绝复又看她,才慢慢说道:“可惜了。妹妹方才犹豫什么,要知道……你若动手,我但凡稍微躲一躲,就不叫凌绝,——妹妹终究会除掉了你的心结。可知我就算死了,在地下当鬼,也替你高兴。”
  怀真的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郭建仪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话,忍不住喝道:“小绝!”
  凌绝徐徐地吁一口气,点了点头,并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屋自去了。
  凌绝去后,郭建仪正欲放开怀真,谁知才一松手,她的脚竟站不住,身子晃了晃。
  郭建仪忙又抱住怀真,手握住她的,只觉得手指冰凉。
  郭建仪吓了一跳,低头细看,又见她双眼直直地,狠狠地不知看向何处,郭建仪心中一酸,知道她必然是气魔怔了,便忙轻声道:“怀真,怀真,无事了。”
  这会子吉祥因凌绝去了,正也进来查看端倪,猛然见这幅情形,便呆住了,不知到底是怎么样,郭建仪也不顾其他,只道:“别声张,只快倒一杯热茶过来。”
  吉祥这才醒神,忙抽身去倒茶。
  郭建仪把怀真抱到炕上,又连唤了几声,怀真只是毫无反应,顷刻吉祥端了热茶进来,郭建仪拿了,亲自喂给她喝,想叫她缓一缓神,不料那茶水到了嘴边,一口也不咽下,只流了出来,反把衣裳弄腌臜了。
  吉祥忙又掏了帕子来给她擦拭,又见是这个情形,吓得差点儿便哭了出来,又不敢声张,就小声儿道:“可了不得,怎么又是这个情形?却比上回更厉害了!表舅爷,这到底是怎么说的,明明是金玉般的两个人,怎么偏是这么相克相冲的呢?”
  郭建仪听到“相克相冲”四个字,心中也自一叹,难以言说。
  不料怀真听见了,眼中便又流下泪来,这会子才会眨眼,眼珠也有些会转了。
  郭建仪忙唤了两声,怀真微微转头看向他,半晌,才唤了声“小表舅”,郭建仪闻声,心陡然松快了,便道:“我在呢,你觉着怎么样?”
  怀真眨了眨眼, 方才果然是被凌绝气得迷怔了,此刻心里明白过来,也把方才的各种也都记起来,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道:“小表舅别担心,我无碍的。”
  吉祥复又去倒了一杯新茶,递给郭建仪,郭建仪便又喂给怀真喝,她倒也安静,一口一口地吃了,道:“多谢。”
  郭建仪将杯子递给吉祥,见怀真的脸色比先前稍微缓和了,才终于也放了心,又偷偷握了握她的手,虽仍是凉,却到底有了些温度。
  郭建仪便低低说道:“你这孩子,到底也太傻了,竟当真同小绝动怒?若真的不快,打骂上两句也就罢了,方才怎么竟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在地上的剪子,心里打了个冷战。
  怀真听到这里,便喃喃道:“小表舅,他总是不放过我,我、我该怎么做?”
  郭建仪听了,心里一酸,便将她抱入怀中,平静了片刻,便道:“你不必忧心这个,小表舅帮你想法儿,你不是素来都说我能干么?必然给你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可好?你只是答应我,断断不可以再做这种行径举止,听见了么?”
  怀真被他抱着,略靠在他的胸前,便含泪合眸,微微“嗯”了声。
  如是,又过了数日,这天,怀真便乘车来至平靖夫人府上。
  平靖夫人见了她,不免又千般疼爱,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中午又吃了饭,晚上便仍留怀真同睡。
  这两年的光景,怀真隔三岔五也常来府上探望玩耍,竟觉得如多了个亲的太姑奶奶一般,祖孙们十分的和乐。
  但凡怀真留宿,平靖夫人便搂着她一块儿睡,今夜两个人安寝了,平靖夫人忽地察觉她呼吸紊乱,便知道她并没睡着,因问道:“怀真丫头,是有心事?”
  怀真听她问,才慢慢抬头,便道:“可是扰了太姑奶奶了?”
  平靖夫人笑道:“并不是,然而你心里若有事,倒不如说给我听,闷在心里,郁结着怕得病。”
  隔了会儿,怀真才轻声道:“瞒不过太姑奶奶,我心里的确是有一件事,只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怕太姑奶奶笑我,或也替我犯愁。”
  平靖夫人便道:“傻孩子,我已是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的?你只是说,看我能不能给你开解。”
  怀真想了想,才说道:“太姑奶奶也知道,皇上赐婚的事了……这门亲事,我……不喜欢。”
  先前怀真来府内的时候,平靖夫人也曾偶然同她提起此事,但每当说起,怀真都是个愀然不乐的模样,因此平靖夫人心中倒也略有几分知情,此刻见她直说出来,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可这又是为了什么?这门亲事,当初还是毅儿给你定的呢?凌绝那个孩子我也见过,倒是个很不错的,难道我竟看错了,他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所以冒犯了你?”
  怀真暗中咬了咬唇,便道:“并不是,然而我从小跟他不对付,竟是天生的对头冤家,每次见了他,都要大吵一番,太姑奶奶别笑,这真个儿不是玩笑的,我是真的,恼的连死了的心也有了……”怀真说到最后,声音渐弱,便不由地落下泪了,只是掩着口忍着,生怕真的哭出来了,反而不好。
  平靖夫人起初还以为是小儿女拌嘴生恼罢了,不料听到最后,见她是如此的声气,才知道怀真是真的不喜这门亲事,不由诧异,忙安抚道:“你乖一些,这本是一件好事,怎么竟闹得这个样儿呢?不哭了……让太姑奶奶想一想。”
  说着,便又搂在怀中,轻轻地在背上摸着安抚。
  怀真被老人家温声劝着,不知不觉,便也睡了过去,谁知次日早上醒来,却见平靖夫人并不在房中。
  怀真因问起来,伺候的丫鬟便道:“夫人一早儿便进宫去了,叫姑娘好生歇息,先吃早饭,晌午不到夫人就会回来的。”
  怀真怔怔地,便只好先起身来,用了早饭,果然又过了半个时辰,平靖夫人便回府来了。
  怀真迎着,便问平靖夫人因何匆匆进宫去了,平靖夫人握着手道:“我且问你,昨晚上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的呢?”
  怀真一愣,便点了点头。平靖夫人道:“我方才进宫去见皇上,同他说起了这件事……”
  怀真心头一紧,不由惊看平靖夫人,不知如何。
  平靖夫人点头道:“皇上先前倒是很听我的话,只不过你这件事,是当初对着群臣跟使节都宣布了的……皇上金口玉言,到底不好就再更改。我也不能难为他……只是我跟他说了之后,他却问我:明明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儿,怎么竟然不喜欢呢?我瞧他的意思,多半是觉着你小孩子的心性在玩闹,只没想明白罢了。”
  怀真见平靖夫人说的如此,知道成帝并没有因此动怒,心头一宽,又听到最后,便抓住平靖夫人的手臂,道:“我不是小孩子玩闹,太姑奶奶知道的。”
  平靖夫人在她的手上拍了拍,道:“我心里是知道的,可是皇上他并不知道……叫我看,若是真的要皇上收回成命,倒也未必不能,只不过……最好是让他知道,你是真心不愿,另外……凌绝那边,最好也是同你一样的想法,皇上到底是开明贤君,若是见你们两个都不乐意,难道还非要拧这鸳鸯不成?”
  怀真听了平靖夫人这番话,心知有理,也未尝不是个法子,只是凌绝那人,嘴硬的像是金刚石一般,若让他说“不愿”,只怕比登天还难。
  怀真又念平靖夫人为了自己,竟特意进宫一趟,这本是件极难开口的事,若不是平靖夫人这个年纪,如此地位,只怕也绝不能开口,而成帝的反应也绝不会是如今这般淡淡的。
  虽然并没有达成所愿,但怀真十分感激,当下便道:“太姑奶奶的心意我已知了,这件事委实难办,就不必替我忧心了。”
  当下,反而不再思想此事,只是一味地跟平靖夫人说些别的闲话,吃食玩乐之类,生怕老人家再替自己琢磨着也忧心。
  怀真在平靖府内住了三日,每一日便有许多唐府的后背们过来给平靖夫人请安,这两年来也都跟怀真相熟了,多半都是认得。
  第二日上,唐绍因得闲,便也来拜见。唐绍见了怀真,不免心中有些伤情,只因他从年少之时就惦记着的人,曾经还为她梦萦魂牵寝食不安的……却想不到,一道赐婚旨意,把他所有的念想都横刀斩断了。
  因此唐绍见了,只好收敛心中所想,只以“怀真妹妹”相称,不敢再把自己心底那点念想表露分毫罢了。
  到第四日早上,应公府派人来接,平靖夫人这边又派了一个贴身能干的侍女陪伴相送,一直把人送进了府内才又回来。
  如此之间,时光悠悠,眼见又到了年底。这段日子,应公府内连办了两件喜事,第一,是应蕊的亲事,对方也是跟应佩春晖他们同一期的进士,如今也在中书科任个闲职,因应佩春晖都是见过的,人品倒还算是可靠。
  虽然应蕊先前做了许多错事,加上又得罪了应老太君跟应夫人,两人竟并不理会应蕊的亲事,只想淡淡打发了就是。
  李贤淑自忖,毕竟杨姨娘已经去了,临死之前又特叮嘱过她那些话,因此李贤淑仍是尽心竭力,给应蕊张罗了各色嫁妆,是日,到底是风风光光地发付了。
  这第二件喜事,自然便是应竹韵娶续弦之事,这倒是有些容易了,因为谷晏珂如今住在府里,一来一往,不过是走个场面罢了,不必赘述。
  几件事下来,便过了正月,才开春的功夫,天又冷了下来,北风竟一阵紧似一阵。
  唐夫人因为每到年底,便要思念小唐,虽知道他人还在,只不得见,到底是难捱的,于是又犯了心疼旧疾。
  虽然唐府中也有许多后辈,每日探望请安,但到底没有个贴心知意的,唐夫人又每每思念,想上回怀真来照顾了一个多月,是何等的可人心意,然而又疼惜她人小劳累,因此心中虽然格外想念,却仍不愿惊动,更命人不许去应公府走漏了消息。
  不料,因唐绍无意中同应佩说了一句,应佩无意中又漏给了怀真,怀真才知道,当下忙又收拾东西,过府照料。
  唐夫人病的昏昏沉沉,迷糊之中只唤“毅儿”,见怀真来了,都也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