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52节
  两人一见如故,引为莫逆之交。
  半个月后,等到邓玦必须追上押送货物的队伍,而此人也要离开时,彼此才表明身份。
  原来一个是周国开国大将的庶子,一个竟是梁国皇帝。
  那时候两人都还年少,一个不受重视、未有寸功,一个名为皇帝、却受制于太后,不过傀儡。
  邓玦没想到拓跋弘毅竟有这样的胆量,以皇帝之身,潜入敌国边境;半月相识,日夜相伴,纵然知晓对方身份后,却也无法横眉冷对。
  那时候梁国的政权握在赵太后手中,拓跋弘毅最初来到洛州,乃是奉赵太后之命,前来巡视戍边的兵马,也是远离权力中心。拓跋弘毅那时候也年少,既然到了两国交界处,索性便乔装上船,顺着沔水进入了大周境内,谁知便认识了邓玦。
  随后一二年,两人便时时在沔水上游相见,有时候拓跋弘毅不方便入境,便半年一见。
  那时候邓玦还不能跨越国境线进入梁国洛州,只能是拓跋弘毅入境。
  拓跋弘毅会讲述对太后的不满,对朝局的担忧;邓玦也会吐露仕途上的迷茫,对周国未来的悲观。
  拓跋弘毅向邓玦学习中原典籍文化,邓玦也向年岁稍长的拓跋弘毅请教武艺。
  如此数年之后,随着拓跋弘毅在梁国权柄渐重,忽然有一日,他问邓玦,“你想在周国做大官吗?”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拓跋弘毅破获了赵太后在周国的关系网,让邓玦从中获利,威逼穆国公,换得了荆州都督一职。而邓玦按照拓跋弘毅的要求,借穆明珠之手,引出穆国公等人,打击了赵太后的势力,帮助拓跋弘毅坐稳皇位;随后一番波折,又赢得了穆明珠的信任。上次两国大战,梁国退兵之时,邓玦奉梁国皇帝之命,袭扰周国西府兵,掩护梁国兵马撤退,同时在周国世家与朝廷之间激发矛盾。如今邓玦又在多方安排下,成功做了周国水师都督,成了梁国南下最重要的一张牌。
  此时拓跋弘毅转头望着邓玦,关切道:“你在周国做水师都督,周国皇帝可曾派人监视你?”
  邓玦道:“陛下勿忧。从前臣供出穆国公之事,周国皇帝便对臣深信不疑了。早在周国皇帝登基之前,臣便投诚于她。如今周国皇帝当臣是自己人。”
  拓跋弘毅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朕原本还担心上次掩护梁国撤兵一事,会置你于危险之中。”
  邓玦很明事理,道:“为了让二十几万士卒安然撤退,臣担一点风险又算什么?况且谢氏本就不臣于周国皇帝,臣说是谢氏生事,周国皇帝更是不曾怀疑。”
  “你自己小心些。”拓跋弘毅恳切道:“若事有不协,当以你自身安危为重。”他神色诚恳,望向星空下的江面,似是有几分感叹,道:“朕虽有同母的弟弟,却弄得如同寇敌。这世间,无缺你对朕而言,便如真正的弟弟一般。”
  邓玦轻声道:“臣亦视陛下如兄长。”他望着鱼竿,有些恍惚,忽然睫毛一眨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拓跋弘毅,道:“陛下来时,隐有愁容,不知因何事而起?”
  拓跋弘毅深深一叹,对旁人都不曾提及的事情,却不曾瞒着邓玦,低声道:“是朕的皇后……”
  他顿了顿,有些艰涩道:“她心思重,病得深了。”
  虽然为了朝局,拓跋弘毅选择了扶持贺兰部,打击后族独孤部。
  但当初拓跋弘毅与独孤氏成亲之时,都还很年轻,少年夫妇,在为了扳倒赵太后而努力的岁月里,也曾情好日密。
  独孤氏新妇初嫁,对拓跋弘毅一腔深情,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夫君,当初对她又好,怎能不叫她欢喜?
  可是等到赵太后一去,独孤氏的父兄都在朝中为重臣,皇帝的心意忽然就转了风向,待到贺兰氏入宫之后,更是几乎不往皇后宫中去了。
  可怜独孤氏满腹爱意,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可是她的丈夫是梁国的皇帝,除了默默忍受,她别无他法——若要怪,似乎也只能怪她那不争气的肚子。
  如此三五年下来,独孤氏被磋磨出了一身病,眼看着命不久矣。
  说来奇怪,独孤氏好好的时候,拓跋弘毅只想着剪除独孤部的势力,可是如今想到佳人将逝,当初那些甜蜜的回忆又涌上脑海,更有一份深重难言的愧疚。
  这段孽缘,从前折磨着独孤氏,如今她要解脱了,却令他良心难安。
  这种时候邓玦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安静听着。
  拓跋弘毅又道:“立大儿为储君之事,原本定在今岁,如今还是再放一放……”
  等到独孤氏咽气之后。
  邓玦轻声道:“陛下仁慈。”
  拓跋弘毅苦笑一声,道:“只是如此一来,贵妃又要闹起来。”他看向邓玦,语重心长道:“姬妾可以无数,但妻子还是只有一位好。朕是不得已,放了这么两个人在宫中,便闹得一天到晚不得清净。”
  邓玦只是含笑听着。
  拓跋弘毅打量着他,道:“你早已出了孝期,年纪也不小了,还未考虑过成亲的事情吗?”他顿了顿,又道:“朕有一位妹妹,年方十八,贞静大方。如今不便公布你的身份,等大事平定,朕召你入宫,与公主相见。”这是允诺要邓玦做妹夫了。
  若是旁人在此,自然要伏地谢恩。
  但邓玦与他交往随意,淡淡一笑,慢吞吞把鱼饵挂上空了的鱼钩,道:“臣与陛下的想法不同。”
  “哦?”
  “在臣看来,妻子一位也嫌太多。”
  拓跋弘毅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原来你只要姬妾无数。”笑过又叹,“言之有理。朕若不是皇帝,还是做个单身汉快活。”
  夏夜悠长,两人的对话从家常琐事,渐渐转到周国水师,乃至于两国粮草筹备等要紧的事情,然后又回到身边小事。
  “你那银钩用得可还趁手?”拓跋弘毅笑道:“朕这次把那匠人也带来了,等会儿让他给你看看。”
  邓玦笑道:“多谢陛下。”便从左袖中捧了银钩出来,给拓跋弘毅看。
  他能近身拓跋弘毅,却不必卸下武器,也足见拓跋弘毅对他的信任。
  拓跋弘毅摩挲着那银钩,有些感慨,道:“记得当年银钩初成,你还是十七岁的少年。一晃眼过去这许多年,你做了水师都督,朕呢……膝下已有孩子。”他抬眸望向邓玦,沉声道:“当初咱们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曾满腔豪言壮语,要叫天下太平、生民不知饥馁。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朕心未改,无缺你呢?”
  邓玦垂眸望着皇帝手中的银钩,上面映着两人的倒影,肩膀相挨,宛如亲兄弟。
  他今年二十有八,与拓跋弘毅相识在十四年前,算起来竟也是半生相识。
  “臣亦与陛下一般。”邓玦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银钩,凤眸轻抬,望入拓跋弘毅眼中,沉声道:“初心未改,愿天下太平。”
  拓跋弘毅露出笑容,拍一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道:“等朕的指令。”
  第233章
  邓玦与梁国皇帝沔水相见的消息,很快便呈到了穆明珠面前来。
  对于邓玦与梁国皇帝的这次相见,穆明珠派了黑刀卫暗中随行,本是为了保护邓玦的安全,但是看到黑刀卫传回来的消息,却一时沉默了。
  她没有想到两人的相见,竟然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进入大周境内。
  这是对邓玦何等的信任!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是个聪明人,这等程度的信任,绝非邓玦几句好话便能换来的。
  梁国皇帝与邓玦之间,必然有某种深重的情感联结,不为外人所知。
  而梁国皇帝入境一事,邓玦没有事前上报,究竟是来不及、不知道,还是不愿伤及梁国皇帝性命,却也难以判断。
  留给穆明珠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永平三年深秋,膘肥马壮的梁国重骑兵再度南下。
  这些年来,梁国骑兵南下已是驾轻就熟,很快便突破了周国人口稀少的秦州、遂州。
  周国应对梁国南下,也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机制,调运粮草、派遣兵马,也都有条不紊进行。
  在建业城中,除了朝中大臣来往的步履仓促了许多,市面上要供战马粮草的豆子价格飙升之外,普通百姓的生活似乎还是一如往常的。
  梁国人又打过来了,那又怎样?建业城中的百姓并不慌乱,梁国人能渡过长江来吗?
  朝中重臣如杨太尉等人的看法,也是认为这次的战争与之前类似,梁国兵马只是南下劫掠一番,破坏周国的发展而已。从现有的消息来看,他们不认为梁国内部造的船只,能够运载足够多的兵马,经沔水或汉水南下直抵长江。遂州虽破,但巴郡稳若泰山,梁国也不可能飞过巴郡,顺长江而下。
  对于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来说,大军从秦州南下,其实只是一个“假动作。”他是要吸引周国的视线,麻痹对方,掩盖从水路南下的真实意图。
  虽然是假动作,但拓跋弘毅原本预计的要顺利很多。
  毕竟周国强在水军,步兵不过尔尔,对上梁国的骑兵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开战之前,不管是梁国皇帝还是大将吐谷浑雄都信心十足,认为复刻三年前一直推进到长江北岸的成功不是问题。
  然而梁国骑兵攻破秦州与遂州,转而东行时,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先是大将吐谷浑一直以来的噩梦,两次折戟的上庸城。
  这也就罢了,毕竟按照内部的计划,拿下上庸郡可以稍微放一放——虽然最后还是要攻占上庸郡,才能让沔水南下的路畅通无阻。
  在此之外,梁国人惊奇的发现,原本一见了他们,便四散逃窜的周国人,不知怎么忽然有了胆子。在梁国兵马行进的路途中,有时候一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寺庙中,会冒出几十名骁勇的武僧来,联合当地几百名青壮,暗夜里下手,又或是利用地形之便,几乎能剿灭一支梁国百人的骑兵。骑兵贵重,一支骑兵覆灭,死掉的不只是精细养出来的人,还有精良的铠甲、健壮的战马。而这些,全都成了当地周国人的战利品。
  梁国人不明白这变化,但周国人却很清楚。
  一来是有了武僧挑头,大家有了组织;二来是梁国已经不是第一次南下,这次可谓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国自永平新政之后,大量百姓都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从前梁国兵马打过来,是世家为了维护他们的庄园,组织家丁备战。如今周国百姓,人人都是为自己而战。效果岂能一样?
  梁国骑兵屡次轻易碾压,难免会出现骄兵必败的情况。
  最开始梁国兵马没有做好准备,还拿以前的态度冲入周国境内。
  于是一时之间,各种梁国骑兵遭到埋伏的消息纷纷报到了大将吐谷浑帐中。有的是一支骑兵经过村子时,被村民与武僧联合剿灭;有的是一支骑兵在林中歇息时,被百姓无声无息杀了放哨之人,随后又是一场剿灭;也有的是在看起来破旧的寺庙中过夜时,睡梦中就被堵死了门,一把火烧得只剩灰了。
  这些穿梭在山林中,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当地百姓,靠骑兵去杀是杀不尽的。
  最初的梁国兵马没能调整好状态,屡次碰壁吃亏,可以说是付出了血的代价。
  战争进行到两个月之后,梁国兵马及时调整了状态,再也不敢轻视周国的百姓,以最严格的警戒标准进入周国境内,不敢放过任何细节,尤其是当地有寺庙的地方。
  随着梁国兵马调整状态,周国百姓像最初那样大获全胜的伏击便迅速减少,有时候胜利也是惨胜,己方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凭借强大的骑兵,梁国兵马步步南下,一切如三年前那场大战的重复,吐谷浑领兵围于上庸郡左右,而梁国的另一支兵马则从徐州南下,眼看着又是与建业隔江对望的局面。
  这种情况三年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后来战争旷日持久,梁国粮草不继,而还有夏收、秋收等着,彼时乌桓之乱未平,种种因素之下只能鸣金收兵、调转回国。
  可是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梁国选择了深秋动兵,而且在此之前已经积攒了一年的粮草,又已经平定了乌桓之乱。
  这场战场,梁国完全有能力维持一年时间。
  不过两个月,梁国两路兵马已经南下;若是拉长到一年,梁国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永平三年冬,大周正式进入了危急时刻。
  唯一值得庆幸的,乃至西府兵谢氏,已经由谢钦与谢琼共同执掌。他们选择了共御外敌,而不是像谢钧一样,只求满足个人的野心。
  而梁国宫中传来消息,皇后独孤氏病亡。
  也许是因为战争,也许是因为皇后之死,梁国皇帝近日愈发阴沉。
  他望着殿中两国交战的舆图,眉心深皱。
  梁国南下的计划,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他有邓玦这张王牌不错,但能用这张王牌的前提,是清理出上庸郡或襄阳来,两个点只要能拿下一个,梁国兵马便可以借邓玦的战船南下,不费吹灰之力。
  但这两个点如果拿不下来,那么梁国兵马就算上了战船,也会被沿途拦截射杀。
  在上庸郡守城的乃是周国左将军齐云,吐谷浑已经两次败在上庸郡、败在此人手中。如今是第三次,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对手。
  拓跋弘毅认为这次吐谷浑能拿下上庸郡的可能性极低。
  所以他大部分的希望都放在襄阳这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