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04节
  穆明珠张了张嘴,把还未成形的解释全都咽了下去,道:“待江上雾气散了。”
  “好。”齐云从船舱简寒的布帘子望出去,目光渺远,投向江上茫茫白雾。
  少年的眉眼间,藏着深深郁色。
  而建业城皇宫之中,一夜未能安眠的皇帝披衣而起,隔窗望着园中初秋的雾气,长长叹息。
  杨虎也已经得知了穆明珠失踪的消息,这次没有如往常那样酣睡,而是手持皇帝的外袍,一路寻到窗下来,温柔为皇帝披上外袍,低声道:“初秋寒凉,陛下保重身体……”他为皇帝披上外袍,双手垂落下来,顺势握住了皇帝的手,讶然又心疼道:“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冰?”便为皇帝暖手。
  皇帝穆桢已经习惯了他的服侍,身边有个会喘气的活物,也是一种温暖。
  她望着窗外的雾气,想着夜里的噩梦,轻声道:“山君,你说实话——朕是不是个糟糕的母亲?”
  这等话皇帝在朝堂上、在外人面前是断然问不出来的。
  当皇帝偶尔吐露心声的时候,被吐露心声的人往往害怕得要死。
  譬如杨虎此刻,他低着头为皇帝暖手,稳住心神,柔声笑道:“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穆桢没有佯装,淡声哀伤道:“先是瞻儿、如今又是明珠……朕昨夜甚至在想,是不是朕前世做了什么恶事,就连当初睦儿英年病故,也是朕的缘故……”
  这是连先太子周睦的死,都一起算到皇帝自己身上去了。
  杨虎忙劝道:“陛下怕是又做噩梦了吧?旁的奴也不敢说,不过右相等人不是在外面搜寻殿下么?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大约只是落水游上了岸,过几日便回来了。”这个节骨眼,他还不忘给萧负雪下绊子,又道:“不过这救人的事
  情,还是得武官去做才合宜,右相虽然是师生情深,万一误了正事儿,可不得了……”他觑着皇帝面色,见皇帝淡淡一蹙眉,便知惹她不快了,忙又拉回话题来,道:“至于陛下方才的话,奴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想来的。从前那么多皇帝,后宫里面几十个、上百个嫔妃,生出上百个儿子来,不是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么?若说那些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已经忙不过来了,再来八百个孩子哪里还管得过来?可也从没听谁说周文王不是个好父亲。既然如此,谁又敢说陛下不是好母亲呢?”
  皇帝穆桢也是因穆明珠失踪、勾动了连丧两子的哀痛,噩梦醒来百感交集之下,对杨虎有此一问。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洞穿底下人的小心思只需一眼,原本听得杨虎这等事后还构陷萧负雪,起了厌恶之感。只是杨虎陪伴她十年,到底机灵体贴,不等她斥责已经转了口风。待听到他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皇帝穆桢更觉哭笑不得,也无意跟他辩说正史如何,听下去却觉他举的例子虽然荒诞,但话糙理不糙,竟然听进去了。从前那么多男的皇帝,从未有人以他们是否算得好父亲来评价他们这皇帝做得如何。如今她是皇帝,自然也无人敢置喙她是否是个好母亲。
  那些柔软私下的情绪,在皇帝穆桢身上只是偶尔的流露。
  她拢紧了衣袍,淡声道:“你书读得少,不知道若是皇帝对子女太苛刻了,史笔如刀,也是不能放过的……”
  杨虎赔笑道:“奴自然是不懂的——陛下知道的事情,岂是奴所能了解的?奴不过是心疼陛下身体,说些胡话逗陛下欢喜罢了……”
  皇帝穆桢叹了口气,道:“这会儿有公主与齐云的消息传回来,朕才真欢喜。”
  两人一起落水,把皇帝原本的布局都打乱了,若是今日再没有准确的消息,却也不能等下去了。
  杨虎觑着皇帝的面色,见她似乎心情有所回升,他也松了口气,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雾气,倒是真情实感叹道:“只求小公主殿下平安归来。”
  自公主殿下离开建业城,他已经许久
  没有大笔进账了。
  皇帝穆桢听出了他这一声里真挚的感情,回眸看他一眼。
  杨虎察觉,又道:“小公主殿下一回来,陛下就高兴了。”
  等待消息是最难捱的。
  皇帝穆桢忽然道:“你这里是不是有明珠给的一只琴?”
  杨虎一愣,忙道:“是。小公主殿下当初求奴进言,允她去扬州跟齐都督解除婚约,奴告诉了陛下——事成之后,小公主殿下便送了那焦尾琴给奴。”
  “焦尾琴。”皇帝穆桢淡声道:“这孩子一向爱憎分明。”
  憎恶一个人,只要能与之解除婚约,送出价值千金的焦尾琴,也毫不可惜。
  杨虎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朕抚琴吧。”
  “是。”杨虎松了口气,忙从侧间抱了那焦尾琴来。
  数百年前出自大师蔡伯喈之手的古琴,音如冷泉,在白雾弥漫的清晨,从皇帝寝宫传出去很远很远。
  而公主穆明珠落水,下落不明的消息,当日很快就在皇宫内外传播开来。
  牛国公府的小郡主牛乃棠,是从她的教书先生宋冰那里得到的消息。
  当初穆明珠离开建业的时候,把这小表妹的课业托付给了萧渊。
  萧渊为牛乃棠寻了宋冰来做教书先生。
  而宋冰当初营救至交好友虞岱,最终是靠着穆明珠出力,才成功打动了皇帝。
  如今虞岱已经从流放之地返程,宋冰却听说了公主殿下生死不明的消息,如今萧渊不在建业城中,他的关系里面最接近皇室的,便是这一个多月来教导着的小郡主牛乃棠。
  “穆明珠落水了?”牛乃棠却是毫无所知,讶然道:“那么多扈从跟着她,她怎么还能掉到长江里去?先生,你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啊?”
  宋冰见这小郡主不知内情,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那大约是我听错了。”便转入课业上去。
  待到宋冰离开后,牛乃棠越想却越觉得不对——总不能莫名其妙传这样的谣言。
  她原本跟父亲见面的时候很少,这日却特意守在前厅,至正午终于等到父亲回府,上前问道:“爹爹,穆明珠是不是出事儿了?”
  执金吾牛剑回府是要调遣部将的,不妨见了女儿出来,一愣板起脸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牛乃棠道:“你先告诉我是真的吗?”她自幼有母亲娇纵,待到母亲亡故之后,父亲对她也不忍多加管束了。
  牛剑虽然板着脸,对女儿到底是疼爱的,便低声道:“你不要搀和。”又叹气道:“这小公主殿下,当初作甚非要跑去扬州?如今出事儿了吧?你就这样在府中玩耍很好,不要往外面跑,外面如今乱的很。”
  牛乃棠后面全听不进去,道:“穆明珠真出事儿了?”她也没出过建业城,但总觉得长江应该是很深很急的水,一个人落进去哪里还能活?“那她随行的扈从没救起她来?她不是很厉害吗?”
  牛剑厉色道:“这里面的事情深着呢!身边有扈从又如何?扈从中若是有人要害她,她哪里能防备?”他说了这就几句,见前头的部将已经有人从院门口探头,知人已经到齐,便道:“爹爹这几日忙,许多人都得忙着去搜寻那公主殿下。陛下发了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有意把话说得重些,警醒自己女儿,道:“你既然知道了外面险恶,便不要往外头跑,要什么吃的玩的,叫府中的人去给你买来。”说完,也顾不上牛乃棠,阔步往前走去。
  牛乃棠失魂落魄回到自己闺房,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坐到书案前,一低头却见案上摊开的乃是方才还没看完的话本。
  虽然她从前的话本都给穆明珠收起来了,这一个多月来又跟着宋冰读书,但她到底是一府郡主,在穆明珠出外的日子里,想要买几册话本还不容易吗?
  对她而言,读书是枯燥无趣的,倒是看话本快活。
  此时,小姑娘低头看了看案上摊开的话本,却觉心中难受极了,合拢了那话本,推到一旁去,又打开宋冰走前留下的课业来,看了两眼,也看不太明白,一低头就掉下两滴泪来。
  就在建业城中一派死寂之时,右相萧负雪所领的搜救部队却终于有了好消息。
  萧负雪本人立在战船船头,
  听得来人汇报,一向沉稳从容的面上,竟然显出了惶急之色,道:“人在何处?我亲自去。”
  那来汇报的士卒道:“是北岸的水军报上来的,说是有个打鱼的老翁,在岸边前滩里见了一位昏迷的姑娘,金色裙裾、鞋履上缀了明珠,听着像是殿下的样子。那老翁不敢挪动,先来报信。咱们此时以战船驶去,说不得能赶在旁人前面迎回殿下。”
  第106章
  随着右相萧负雪一声令下,四层的战船立时调转方向、拉满风帆,冲着长江北岸而去。
  “右相大人,”这次随行的水军上将卫诚在旁,低声请示道:“这则新消息应当即刻报于陛下吧?”
  搜寻公主殿下一事,如此大张旗鼓,足见陛下之重视。
  水军上将卫诚看似是请示,其实不过走个过场——这消息自然是要报给皇帝的。
  萧负雪得了消息,正如绝望中陡然见了一缕光,既觉急迫,又怕那女子不是穆明珠,好在他从来行事有度,此时内心煎熬在外一丝不漏,只颔首默许。
  上将卫诚便命人放一只轻快小船下去,使一队亲信速往建业城中送信。
  建业城中,焦急等着穆明珠下落之人,却不只有皇帝。
  思政殿偏殿之中,李思清合拢了看到一半的奏章,不得不先打起精神来,应付对面这位尊贵的穆国公之子、皇帝的外甥穆武。
  穆武算得上是穆国公晚年得子,自幼锦衣玉食,小时候看不出性情,长大后在人精扎堆的朝堂上来说算得上“蠢”。
  只是皇帝偏就取他这个“蠢”字,评价他“鲁直”,闲暇之时也愿意带在身边逗趣。
  自从废太子周瞻故去后,皇帝更是有意抬举这个外甥,上个月竟带着这穆氏的外甥,进了大周的太庙——其中意味不可谓不重。
  李思清在皇帝身边做事,对如今这位日益深得皇帝之心的国公之子,也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
  穆武一袭华服,将要加冠的年纪,也算得上是风华正茂,只是一双粗眉压着眼睛,显得人有几分局促阴险,瞎了的左眼以织锦的眼罩遮挡起来,非但不丑陋,反倒增加了一分神秘感。整体来说,穆武的长相还是很过得去的,毕竟有来自穆氏一脉的美貌。
  此时,穆武在李思清对面坐下来,笑意殷勤,探身道:“前日送给姐姐的百花香可用了?这香可不易得,我命百名婢女做了一整年,只得了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
  来,故意凑到了李思清脸前,低声笑道:“一瓶献给了陛下,一瓶就献给了姐姐。”
  李思清借着搁置奏章的动作,不着痕迹避开了穆武伸来的两根手指,挂起礼貌而又不过分冷淡的笑容,淡声道:“这如何使得?我不过陛下的一名走卒而已,如何能用与陛下一样的香?此前不知,接了这一瓶香,倒是僭越了。”实际上是穆武命人强行送来,并没有给李思清推拒的余地,“如今既然知道了,我可不敢用了。好在那香我还没动过,既然郎君来了,正好带回去。”便唤低阶的侍女去取那百花香来。
  穆武本是讨好,没想到吃了个软钉子。
  他双眸眯起,神色间的不悦阴狠一闪而过,又笑道:“也好,百花香太霸道,也不适合姐姐。姐姐喜欢什么香?我府中还有柏子香、梨白香、冷梅香……柏子香清润,犹如雨后松柏,适合姐姐的气质,却不够娇媚;梨白香浓郁,若调制不好反倒好似臭香;如此看来,还是冷梅香最适宜姐姐,大雪静处、冷梅吐香……”
  李思清耐着性子听穆武品评用香,猜度着他的来意。近日来,这位国公府的郎君时不时就往她跟前来,让她心中有些不妙的猜测。她作为皇帝跟前的第一女官,正值青春,却未有婚约、不曾嫁人,这些年来寻着各种由头来到她面前的青年郎君,也不在少数,其中有的求色、有的求缘,但最多的还是打着感情的幌子、求权势。李思清这些年来看得清楚,始终不曾步入陷阱之中。从前这穆武年纪还小,在她面前也多半是乖巧模样,自这一二年来,却对她渐渐也有了一种“品评”的目光。她在御前行走,这样的目光也不是第一次经受了,若连这都忍受不来,她早在许多年前就放弃了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只是近一个月来,这穆武不只是目光放肆,更是往她跟前凑,屡屡有不敬之举。李思清碍于他的身份,一直隐忍不发,想着冷淡一段时日,他得了没趣自然也就淡了。然而如今看来,这穆武却是得寸进尺了。
  李思清盯着他,冷声道:“我于御前行走,不便用香,郎君好意,只能心领。”不待穆武说话,又道:“思政殿内外,乃处理政务之所。郎君若无政务,如此闲谈下去——郎君自是无碍,下官却愧对皇恩。”
  穆武见她声色冷淡,以他那狭小的气量,竟然能忍住不发怒,只是笑了一笑。
  原来穆武今日前来,并非只为歪缠。他已经得知穆明珠与齐云落水之事,也知蔡攀一同失踪。自昨日半夜得到消息,穆武便再没有合过眼,一半是因为兴奋,一半是因为恐惧。兴奋是因为若这次穆明珠与齐云一同丧命,那他非但大仇得报、接下来的计划也能顺利施展,最妙的是弱蔡攀也死了,更是让他毫无束缚;而恐惧的则是,万一穆明珠与齐云之中有一个活着回来、万一活着回来的人撞破了真相,又或是蔡攀给抓住了、没受住拷问吐露了实情,那他就全完了。
  昨晚下半夜,穆武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恨自己怎么没有提前周全好计划,应该再安排一队人伺机杀了蔡攀灭口;一时又苦恼,就算当时想到了这个漏洞,又去哪里寻这样一队可靠的人;一时想着火攻暗杀,穆明珠与齐云绝无生还之力;一时又忆起被齐云射瞎时的惊恐,担忧两人竟能逃出生天。
  他知道此时外面的消息,定然都在不断涌入皇宫之中,上报给皇帝。
  而皇帝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会先经过李思清之手。
  这才是穆武今日寻到李思清面前,一直歪缠不肯离开的最根本原因。
  此时见李思清已经下了“逐客令”,穆武却还没等到想要的消息,他回看向冷淡盯着他的李思清,忽然倾身上前,半个身子都横过了桌案,低声笑道:“姐姐何必如何辛劳?”
  李思清已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闻言立时起身,肃容道:“郎君请——”她一个“回”字还未吐出口,便给穆武的话打断了。
  “我娶姐姐如何?”穆武不为所动,仍旧坐在桌案前,转眸看向李思清,打量的目光仍是藏了一分亵玩之意,施施然道:
  “此前陛下有意许婚姐姐给右相大人,不过缘分未到,婚事未成。姐姐也不必就此灰了心,我也并不介怀此时。女人青春短暂,姐姐总不能一生孤寂下去——也该早做打算了。”
  李思清气得发抖,从前那些有意求取她的郎君,虽然多半目的不纯,但碍于她御前女官的身份,不管背地里怎么想,至少面上是恭敬的,如今这穆武却仗着乃是皇帝外甥、深得帝心,便目中无人,把侮辱当成了抬举。她站定了,甚至不愿多看穆武一眼,扭头望向大开的侧殿正门,冷声道:“穆郎君请回。”
  穆武还不肯离去,笑道:“姐姐何必动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陛下也得可怜我这一片心。”
  李思清心中一沉。
  穆武这句话正戳中了她心中隐忧。
  单以穆武来说,他怎么羞辱纠缠,李思清都是不惧的。
  但若是穆武求于皇帝呢?
  穆武见一句话拿住了李思清,悠然又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那等煞风景的人。只要姐姐愿意同我多说几句话,我忍耐些又如何?”他看似温情无限,实则威胁逼迫,敲了一敲桌案,低声道:“姐姐还不快坐下?还未告诉我,姐姐究竟喜欢什么香呢。”
  李思清不得已,僵硬地走回来坐下,回过神来,望着虚空冷声道:“若陛下应了郎君所求,下官只好绞了头发做尼姑去。”